在上博东馆看《印象·派对》。箱根的POLA美术馆携近六十幅与印象派有关的绘画、摄影和装置艺术品来上海,虽然印象派作品在上海经常展出,在法国、荷兰和日本,我也观摩过不少印象派的画展,但是,这些大师的影响力还是吸引着我前往参观。
说起印象派,也算是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名字,就如后来的“野兽派”一样,都是那些对此不以为然的评论家给起的蔑视性的名字,不过,这种将错就错,却变成了被蔑视者的荣耀,也变成了蔑视者的羞辱。白云苍狗,世界就是如此具有戏剧性。
其实要了解印象派,还是先要了解照相术,1839年人类发明了照相技术,在这样的情况下艺术的写实功能受到了巨大的挑战,这很像今天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很多活动产生的挑战。到1863年“落选者沙龙展”的举办的时候,摄影技术已经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写真的职能越来越从绘画转向了摄影。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的艺术家依然用保守主义的方式,不断重复着古典大师们的绘画主题和绘画技巧,但也有一些艺术家开始直面“艺术何为”的问题。被后世称为印象派画家的一群人,无疑是其中最激进的。虽然,印象派也不是铁板一块,莫奈、马奈、修拉、塞尚等其实也各有自己的追求,更不用说中期的雷诺阿、德加以及后期的梵高、高更了,不过,他们的追求也都有一些共同点,比如他们都依然对“真实性”情有独钟。但要注意,他们追求的真实性,并不是我们肉眼所见的“形的真实”,而是更关注“光影”的真实。而事物的光影关系,存在着非常复杂的反射、散射和衍射关系,同时也与观察者的心理状态有着密切的关联。印象派的大师们认为,绘画就应该积极展示这样的复杂关系。他们对光影关系的理解远比古典主义的光影大师,比如伦勃朗之类要深刻而复杂得多。这也是一种时代发展的必然,充分表明了人类在光影问题上的思考在不断深入。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在印象主义大师们的艺术观念中,真实性,还包括了在观赏事物那一瞬间,人的具体的感受和情感。比如莫奈的《日出·印象》,并不着力描绘伦敦港的具体样貌,而是想要抓住日出那个瞬间,伦敦港给人的“印象”,具体而言,画家描绘的主体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而是一个具体事物在特定光影下的印象。正因为如此,印象派画家对室外写生情有独钟,他们不主张在画室中通过精确的透视法,繁复而细致的构图来进行创作,而是直面自然,用大胆的色块、线条,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简洁的笔触把握住眼前的绘画对象。
正因为是要画“印象”,所以,这些画家刻意模糊和淡化事物精确的立体形状,比如此次展览中一幅重要的作品,莫奈的《国会大厦》,就是完全将伦敦议会大厦变成淡紫色晨雾隐隐约约的模糊轮廓了,还有作为海报的莫奈的《散步》,在描绘画面前方的女子时根本不在乎她具体的身姿和容貌,反而更关注衣服上身与下身的动态与光线之间的那种有趣的互动的关系。所以我们看到很多印象派的画作,“立体感”不如一些古典主义的作品,有时候甚至用简单的平涂来取代了原来以高光与暗部营造立体关系的技法。这就是很多人会觉得印象派画作比较粗糙简陋的原因,因为,我们头脑里业已形成的关于油画的概念与印象派画作统统不搭。其实,我们许多人在面对印象派画家作品时产生的困惑,正是十九世纪的正统画家们面对马奈、莫奈时的困惑。
印象派画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就是与日本浮世绘绘画之间的联系。随着日本文化在西方的传播,激进的画家们忽然发现了一种与欧洲传统绘画截然不同的艺术创作方式:平面构图,散点透视,平涂法,纯色无过渡的使用,富有动态的轮廓线条的勾勒(这些其实很多都是中国绘画的传统),所有这些都给印象派画家提供了新鲜而富有活力的绘画语言。
像此次绘画展中,莫奈的《瓦朗日维尔的风景》以及塞尚的《瓦兹河畔奥维尔镇的小屋》等画作中黑色线条的使用都是这种浮世绘风的体现。直接用线条造型,有利于快速记录即时的感受,画面的平面化处理,更能够体现眼睛被光影所吸引产生的自然而然的游走感,包括平涂和纯色的使用,也都和人的瞬间画面场景记忆的特点有关。可见,艺术从对所谓的“客观真实”向“主观真实”的转向,是艺术从古典向现代发展变化的分水岭。
事实上,这种所谓的“主观真实”如果再向前走一步,就变成“主观表达”了。主观真实,还是力图展示客观世界,不过是画家眼睛中的客观世界,具体而言,主观感受是一种中介,观众是通过画家的眼睛去发现世界的真实。比如此次画展中克罗斯的《森林景色》、西涅克的《欧塞尔之桥》,还有大家都觉得是此次画展的代表作的,莫奈的《干草堆》,这些画作更关注在表现画家希望我们看到“画家眼中的真实的世界”。比如在克罗斯那里森林是不同的色彩的精准堆叠,在西涅克那里,欧塞尔之桥是一堆彩点的巧妙并置,在莫奈那里,通过不同色彩的线条那够让我们感受到夏日正午时分草地上的干草堆的模样。
但是,一旦当画家将关注力从客观事物转向表现客观事物的手段与技法,他们就会发现,技法本身也是一种很好的表达自己情感的手段,所以,在印象派发展的中后期,画家们对绘画语言本身的抒情性的关注越来越成为他们的特点。我们会发现此次展览中雷诺阿的三幅画作无论是色调、构图还是笔触线条都有很明显的差异。比如《带蕾丝帽的女孩》,更关注的是蕾丝、丝绸在光影中的质感的表现;《浴女》和《沐浴之后》则不同,前者更温和,树和草地显得毛茸茸的,但如果按照透视法则来看,浴女完全无法在这样的草地上站稳,仿佛随时会从画面上滑出来,整个人物通过外轮廓的着力勾勒,凸显在作为背景的草地前面,这种不稳定感和这种凸显感,让浴女的躯体是悬浮的,甚至有一种上升感,另一方面,这个人体是偏冷色调的,具有某种雕塑的感觉,所以,这一幅画呈现出某种神圣感。与之相对照的《沐浴之后》,笔触是激动不安的,色彩也是躁动不安的,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纷乱狂热的欲望。女子躯体上的高光部分,不是卡拉瓦乔或者伦勃朗的,雷诺阿炽热的眼光扫过哪里,哪里就是女人体高光的地方,在这幅画中,高光与阴影都和古典的明暗法毫无关系。而画面上绿色和红色之间的冲突感,也将这个画面渲染得异常热烈,躁动不安。
这次画展中,我最感动的画作是高更的《蓬塔旺树下的母与子》。我在这幅画中感受到了笔触本身的抒情性,那些细长丰富的绿色线条,让我感受到树梢间柔和的风轻轻地吹拂,那样宁静,那样充满温情。这样的画作和他在塔希提岛上画的那种热烈风格的画完全不同。
本次展览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从现实主义开始,最后还有野兽派和立体主义的作品,甚至还有当代艺术作品,比如草间弥生《床,波点迷恋》——波点,不是可以远绍修拉的点彩派吗?展览力图将印象派放到艺术发展历史中去理解和感受,另一方面,也展陈了日本和中国在印象派盛行时代,深受印象派以及野兽派绘画影响的艺术家的作品,其中还专门从中国美术馆、安徽美术馆以及刘海粟美术馆借来王悦之、潘玉良以及刘海粟的作品,作为印象派在东方的回音来展览,都可以看出主办方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