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清晨五点，勤督学就醒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投射到屋里，墙上的锦旗显得鲜红耀眼，“医德高尚，医术精湛”几个烫金汉字清晰可见。勤督学翻过身去，不想看到老婆的锦旗。“为什么没有人送我锦旗？锦旗上是我的名字多好，如果是我的名字，我一定把它挂在客厅上，挂在醒目的地方，家里来了客人一眼就能看到。”老婆鼾声如雷，他本想再睡一会，可脑子不听使唤，异常兴奋，想这想那。
勤督学翻身又看了一眼锦旗，“那是患者送给老婆的，不是卫生部门颁发的，这种锦旗评职评先不顶用，只能满足个人虚荣心，难怪老婆把它挂在卧室里。”勤督学觉得老婆有点好笑，老夫老妻的，还像小孩子一样，向我显摆什么呀？也许是她自己花两百元请人作的也说不定？
“严华银的安静语文、熊芳芳的生命语文、蔡明的生态语文、赵谦翔的绿色语文、徐杰的精致语文，黄厚江的本色语文，语文老师名堂真多。” 想到这些，勤督学越发佩服语文老师，“魏书生、李镇西著作等身，确实该出名，山旮旯的女教师，弄个‘青春语文’竟然在首都搞得风生水起，‘正道语文’也敢出来炒作，难道世间还有邪魔语文、歪道语文？其实出名也不是高不可攀的事，关键的是选择一个新颖的名字进行炒作。为什么过去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呢？”勤督学越想越后悔，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不懂事，瞎混了几十年。
“总理说‘万众创新’，不创新就无法引起社会关注，不创新也不可能引起领导注意，对于督导工作，怎样才能做出新意呢？”勤督学翻过身思考着。
“制度和章程建设，各个学校延续历史，修正、完善，应该没有瑕疵。”
“资料和档案管理，督导的几个学校做得很好，这个也弄不出新意。”
“班级文化建设和校园文化重复督导了好几次，已经趋于完善了。”
“安全，‘安全头上一把刀’，实验室、食堂检查了好几次，电源、消防设施没发现问题，学校保安巡逻检查都有详细完整的记录。”
“问卷调查搞了，老师的、学生的、家长的每个月都有，老师已经怨声载道了；学生访谈了，家长也访谈了，社区李大婶脾气不好，一接电话就冒火。”
“督导报表，督导意见书，整改意见书，领导安全责任书，学校已经填了一百多份。”
勤督学把督导工作一项一项捋，就是找不出一点瑕疵。他在床上滚来滚去，不时发出哀叹之声。他曾是体育老师，流淌着运动员的血液，有一股不服输的拼劲。
“我不信想不出一个新词，换个角度想一想，也许能找到突破口。” 勤督学紧握拳头，目光坚定。
“教育均衡、区域教育、领雁工程、雏鹰计划、学区共同体、高效课堂、卓越课堂、核心素养、合作学习、创新学习、学本教学、生本教育，……”从督导室想到教科处，从江城教育局想到省教育厅，勤督学把各级行政部门开展的项目一个一个梳理，还是想不出一个新名词。“唉，好词都被这些家伙用完了！”勤督学禁不住一声长叹。
“要睡就睡，不睡就起床，一会翻身，一会哀叹，你这个人真是麻烦！”
听到老婆的埋怨，勤督学默不作声，一动不动，虽然闭着双眼，脑子依然想着那些事，十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千丝万缕的思绪在他脑子里东奔西窜，左右碰撞，额上开始微微冒汗。终于挤出了一丝灵感，他决定用小学的加法原理，他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学习型组织共同体联盟。”
这是个新词，整合了区域教育、学区共同体和合作学习，教育界没有用过，新颖别致，勤督学越想越满意，嘴角露出微笑，开始自个儿佩服自己，觉得自己就是那种“创新型人才”，把这个活动搞起来，弄一个“江城模式”，全省推广，辐射全国，说不定会火起来，说不定有记者专访上头条，说不定还有人邀请作讲座。
想到这些，勤督学热血沸腾，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向上提。他立即起床，洗漱完毕就往单位走，给督导室的工作人员逐个打电话，告知有重要会议，要求每个职员提前到岗。会上他讲了构想和督导新模式，大家先后研讨了几天，终于弄出一份工作报告。
勤督学决定搞一次规模宏大的项目启动仪式，他邀请江城教育局局长出马坐阵，向督导的六个学校发文，邀请六所学校的校长、督导处主任和督导工作人员参会。为了扩大影响力，还请报社记者以及电视台工作人员进行报道和宣传。
仪式以座谈会的形式召开，先是教育局局长讲话，接着勤督学畅谈江城教育的现状和前景，接下来介绍“学习型组织”的理念、释义、特点、内涵、特征，然后介绍共同体联盟的条例，洋洋洒洒万言书，条例十多条，细则几大篇。
勤督学声如洪钟，足足讲了一小时，不抽烟，也不喝茶，依然精力充沛。讲完后立即请各校领导发言表态。
江城一中的督导主任夸勤督学事业心强，工作认真负责。其他区县的督学很少亲临一线，勤督学几乎每周都要到各个学校走走，问卷调查，访谈，提建议，堪称督学中的战斗机。
江城实验中学的督导主任诉苦，说学校工作重，教育局、教研室、进修学院都给学校开清单。规划课题，课改课题，领雁工程，教育扶贫，学区共同体等等，各类报表，总结多得很，建议与其他项目合并。
江城高级中学的督导主任提出了疑问和担忧，教育督导是根据的有关教育方针、政策、法规和制度对教育行政部门和各级各类学校进行监督、检查、评估、指导和帮助，旨在加强国家对教育事业发展的全面管理，以保障教育方针和政策的贯彻执行，提高教育质量，促进教育事业的健康发展。学习型组织有点像教研组织，应该归教务处或者教科处管理；共同体联盟有点像区域教育，最好由教育局管理。现在将二者合并，是否符合督导性质。督导处贸然插手其他科室的工作是否恰当？是否存在重复管理？无端给一线教师增加工作量，会不会受到排斥和抵制？
会场一片寂静，没有一个学校主动支持，勤督学见状，说：“这个联盟意义重大，可以推动江城教育的发展，造福子孙。至于各校如何联盟以及如何开展工作？需要大家献计献策，我们先建一个群大家交流讨论，会后各校写一份实施报告，我们将综合各校意见，组织专家论证，拿出一个科学的、切合实际的实施方案。今天的会到此结束。既然来到江城一中，我将深入课堂督导，了解一线教师的教育教学。”
勤督学拿着学校课表，翻来覆去看，心想：“文科老师词语多，能说会道，理科老师喜欢刷题，对政策的理解深度不够。”他决定听数学课。
未到上课铃响，他就提着凳子来到黑娃的班上。
课堂开始，黑娃快速讲了教材上的一个陈题：
讲完例题，黑娃立即设置疑问：“我的反证法是否定结论，其实反证法也可以否定条件，还可以导出一个与已知公理、定理、定义相矛盾的结论，你们有办法吗？”
话音刚落，就有学生抢答：
黑娃用投影仪展示了学生的证明，教室里响起阵阵掌声。勤督学不懂数学，更不懂反证法，虽然每个学生的证明只有两三步，这些符号让他眼花缭乱，想到课后还要给老师督导，他决定强打精神，装出很在行的样子。
勤督学正想着如何表演面部表情，黑娃又提出新问题：“不用反证法怎么样？能否用比较法、综合法、分析法进行证明？”
课堂沉默了两分钟，又有几个学生举手回答，黑娃将学生的解答投影在白板上。
“这个班的学生确实厉害！”勤督学暗自赞叹。这时黑娃又抛出新问题：“上述均值不等式法和切线法都要求a>0，b>0，如果将条件削弱，改为：若a
3
+b
3
=2，求证：a+b≤2。前面的方法还能成功吗？如果不成功，又该怎样证明呢？”
学生甲抢答：我前面的反证法能成功，其他方法不能成功。
学生时而抢答，时而鼓掌，黑娃时而板书，时而展台。勤督学时而点头，时而微笑，配合得很默契。尽管如此，勤督学觉得眼睛疲惫，血往上涌，脑子发胀，脸色潮红。他不停的看手表，盼望早点下课，眼看课堂临近尾声，黑娃还不罢手，又提出三个研究题，指定三位学生担任研究小组组长，课后展开研究。
勤督学觉得听高中数学课比等泰山还累，他强撑着走出教室，黑娃跟在他身后，轻声说：“请督学多多指教。”勤督学心里有点哆嗦，说什么呢？好歹也要说几句才行。“不急，你下节课没有课，我们先上厕所，然后到101空教室慢慢谈吧！”
过了一刻钟，他们来到101教室，“你先说说这节课的设计思路吧。”勤督学率先发话，他想听听设计思路，希望从设计思路中寻找瑕疵，便于发表高论。
“这是一节的习题课，我想通过一个陈题，引领学生复习不等式证明的各种方法，最后提出的研究题有一定难度，主要是促进优生开展研究性学习。”黑娃介绍了教学设计思路。
听了黑娃的回答，勤督学心里暗喜，果真只会刷题。“教育、教育，不仅在教，更要重视育。你的课堂除了解题还是解题，新课标要求的三维目标，知识与技能、过程与方法还算说得过去，情感、态度、价值观怎样体现呢？” 勤督学看似反问，实为否定。
黑娃有点不服，“学生独立发现数学方法，获得成功感，增强自信心，你觉得学生的情感、态度有无变化？学生争先抢答，展示自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课堂上形成浓郁的竞争场，你觉得学生的情感、态度是否得到发展？学生推陈出新，一次又一次探究新的数学方法，这是学生求真求实的表现，也是科学精神的体现，这是不是培养学生正确的价值观？”
“年轻人，谦虚一点，我问你，习主席提出教育要立德树人，教师要做好四个引路人。你这节课基本上做到了锤炼品格的引路人、 学习知识的引路人和创新思维的引路人，但是，奉献祖国的引路人，你如何体现呢？”勤督学不紧不慢，说到最后一句时故意拔高声音，翘起下巴。
黑娃低头不语，沉默一会说：“究竟怎样做学生奉献祖国的引路人？这个问题很复杂，我觉得首先是培养学生的爱国热情。但是，一个人只有爱国热情，即使有奉献祖国的心，没有报效祖国的力，又有何益？我觉得要做学生奉献祖国的引路人，必须先做好前三个引路人。对于做学生奉献祖国的引路人，我这节课确实做得不够。勤督学，你见多识广，请赐教我几招？”
“究竟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课时你上还是我上？‘谦受益，满招损’，年轻人要多学习，教育的路很漫长，今天就聊到这里，下次我再来听你一节课。”说完，勤督学喝了一口茶，起身走出教室，发现他的脸比先前更红，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做学生奉献祖国的引路人，做学生奉献祖国的引路人，……”这声音一直勤督学脑子里回荡，吃饭时想着它，走路时念着它，甚至睡觉时也梦着它。究竟怎样才能做好学生奉献祖国的引路人呢？做学生奉献祖国的引路人的课堂应该怎样设计呢？好似一根鱼刺卡在喉头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过了几周，勤督学又到学校督导检查，他比学生上学还来得早，广场上大婶正跳着坝坝舞，公路边的小贩才摆好摊。到了学校，他首先深入课堂听课，这次依然选了一堂数学课，不过他没有选高中，也没有选男教师，他选的初中燕子老师的数学课。
燕子形象好，有气场，声音干净清亮，曾多次获得市级、省级赛课一等奖，她在讲台一站，活脱脱的一副好老师形象。初中数学本来不难，燕子讲得神采飞扬、声情并茂，又是联系实际，又是学科渗透，一堂数学课讲得诗意盎然、文化味十足，听得勤督学如痴如醉，仿佛回到了童年。尽管他点点滴滴都做了记录，也找不出一点瑕疵。燕子的课太完美了，完美得让勤督学有些着急，他不知道课后向燕子老师说什么。眼看课堂即将结束，燕子给学生布置了一道作业题：
广阔无垠的草地上有一个正方形水池和正三角形水池，为了避免牛坠入水池，水池边设有围栏。现在知道正方形水池的边长是2米，系牛的绳子长度为3米，如图，问哪头牛吃草的面积较多？
勤督学觉得这个题很有趣，充满生活气息，他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很好，打算抄回去考考小侄子。突然眉头一皱，继而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
燕子和勤督学办走边聊，先聊班级情况，再聊教学设计，最后请勤督学指导。勤督学夸了燕子的课上得好，接着又夸班上学生很聪明，最后提出一点批评，说燕子备课不充分，有些地方略显粗糙。
燕子有些不解，难道课堂有知识性错误？那可是个大问题。“我不明白哪里做得不好，请勤督学明示，便于我今后改正。”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出的那个作业题是个错题，正三角形的边长都没告知，学生怎么算？也许是你写漏了条件，今后细心一点就行了。”勤督学轻言轻语，略带安慰地告诉燕子。
“乱说，那个题没有错，你以为我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吗？我是科班出身。下节课快上课了，我先走了。”燕子有些不高兴。
“嗯，现在的年轻人只能说她好的，一点意见都听不进。”看着燕子远去的背影，勤督学摇头叹息。他打算向校长反映，建议学校加强教师培训。来到校长办公室，把事情经过详细向校长讲了一遍，校长仔细看了看记录本上的数学题，说：“这个题确实没有错，这个的亮点就是不用正三角形边长也可以比较二者的大小，不过差生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哦！”勤督学脸色难看，尴尬地走出校长办公室，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想跑到厕所里躲一会，又担心厕所有人。他心如刀绞，不想在学校多呆一分钟，只想尽快离开学校，慌慌张张的，额头差点碰在校门的铁框上。
离开学校，他的心稍微好受一点。“今天这一趟，算是白跑了，什么事都没作成。”突然想起早上的坝坝舞和路边的小摊贩，勤督学摸出了手机，给城市管理执法局街道执法所打电话。
“王所长您好！我是江城教育局督学，向你们反映一个事，江城一中大校门前有小摊贩，涉及到食品安全，希望你们出面清理一下。”
王主任回复：“勤督学您好，这个事学校已经给我反映过，我们早已处理完毕，目前应该没有小摊贩摆摊。”
勤督学立即解释，“王所长，这个事可能没有彻底解决，今早上7点钟，我看见大校门前还有小摊贩。”
“早上7点钟吗？城管8点才上班，8点以前的时间段我们没办法管理，不可能不睡觉昼夜蹲守吧。” 王所长心里有点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