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张让
（十常侍之一、汉灵帝的亲随）
的仆人经常被一位关中扶风人约出去请客吃饭，饭后还有巨额礼物馈送，日常更是有求必应。时间长了，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了，于是干脆直接问出口说：
“这位老兄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兄弟们都给你办了！”
这位老兄叫孟佗，虽然家境殷实，但也经不起这么造，再这样下去，就兜比脸干净了。孟佗听到这话，觉得到了火候，于是一点不敢“矜持”，就“淡淡”说：
“没啥事，就是希望在合适时大家给我个面子，对我态度好一点，拜一下就行。”
仆人们一听，多大点事，心想平时拜那么多人也没啥所得，于是纷纷表示陪自家兄弟表演一下有何不可？果断就答应了下来。
当时汉王朝的卖官鬻
（yù，本意为卖，出售）
爵风气非常严重，不同级别、职位、地域都明码标价，而且已经演化出全款、首付、零首付等付款模式，并且可以一职一议。大太监张让作为皇帝最信任的人，负责卖官鬻爵的具体事务。所以张让家门庭若市，来求官
（送钱）
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许多人拿着钱都排不上队。
在这种情况下，孟佗前来拜访张让，排在队伍的后面，提前答应好孟佗的仆人兄弟带着家丁匆匆跑过来迎拜，邀请孟佗乘车进门。各路求官
（送钱）
的人都震惊了，一致认为此人背景不一般，并分析这人和张让一定很相熟，既然走不上张让的路子，那么走他的路子也可以。然后孟佗就收到很多贵重礼品，他又拿这些礼品孝敬张让，最终拿到凉州刺史一职。
可以发现，这个孟佗实在很有空手套白狼的能力。他还有一个儿子叫孟达，就是在父亲的熏陶中长大的。
如果说孟佗是在末法时代出道，那孟达出道的环境就是乱世。在这样的时代里，首先要能生存下去。建安初年
（196）
，实在忍受不了战乱的孟达和法正举族离开故土，南迁到四川。当时很多条件不错的家族都会这么做，而这些从关中迁移来的人，正是刘焉、刘璋父子统治益州的基本盘。史载：
“先是，南阳、三辅人流入益州数万家，收以为兵，名曰东州兵。”
总的来说，作为基本盘，孟达在四川的日子总体还不错，但职位一直在边缘晃荡。
家境雄厚、才华横溢
（有家学）
、年少气盛的孟达，面对的却是“久不任用，志意不得”的职场困境，这个本来躲避“天下大变”的年轻人，渐渐变成了期待“蜀中有变”的中年人。毕竟，混乱才是阶梯。于是，赤壁之战后，期待改变的孟达与法正、张松渐渐形成了迎接刘皇叔入川三人组。张松负责牵线，孟达与法正则出人出钱出力。
211年，经刘备与刘璋几轮磋商，孟达与法正领部曲兵4000前往荆州协助刘备防守，向天下昭示二刘之盟。随后，法正随刘备入川，孟达留屯江陵，负责统领所部4000人，孟达开始了独立掌控军队之路。
刘备获得益州后，法正成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水涨船高，孟达也成为宜都太守，驻屯秭归，开启了主政一方之路。有底盘有兵，这是时代精英的标配，也是放大欲望的基础。
219年，汉中大胜的刘备正式晋位汉中王，法正成为尚书令、护军将军。与此同时，为保障荆襄前线侧翼，孟达奉令北上作战，先攻破房陵
（湖北房县
）
，斩杀太守蒯
（kuǎi）
祺
（
荆州大族、诸葛亮姐夫、最初由刘表任命，后归曹）
，随即举兵西进。刘备“恐达难独任，乃遣封自汉中乘沔水下统达军”，刘封、孟达一同平定东三郡，刘封为副军将军，负责统管三郡军政，孟达应该是协助刘封管理三郡，当地豪强申耽为征北将军、员乡侯、领上庸太守，弟弟申仪为建信将军、西城太守。
虽然没达到理想状态，但孟达的位置终究是进了一步，加上朝中有小伙伴法正，再进步是板上钉钉。可以说，在刘璋手下不如意的孟达在刘备时代混得很滋润。孟达在事实上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其父亲，毕竟凉州刺史在当年可是烫手山芋，而自己则有望负责经营东三郡，这实打实的地盘与实打实的实力，自己是实打实握住了。这时候的孟达终于可以抬起头望一望这个天下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年秋，关羽在襄樊前线多次要求孟达发兵援助，东三郡两位负责人刘封、孟达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不承羽命”，导致关羽兵败身亡；转年45岁的小伙伴法正病死。
未援救荆州惹刘备不满；法正死亡导致朝中无人；与东三郡另一负责人刘封的矛盾又在加大……此时，可供孟达容身的空间越来越小。
荆州局面的巨大变动，使孟达面对的地缘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前关羽大军在襄樊，孟达的房陵距离敌境遥远。此时，南郡、宜都归孙权，襄樊牢牢掌握在曹丕手中，东面、南面与曹、孙接壤，而与蜀中的联系需要通过豪强申家兄弟的地盘才能到达。此刻的孟达已经是刘备集团中一支将要断线的风筝。
内部生存环境恶化，外部地缘局势骤变，孟达需要做出新的选择。
这时候，孙权在名义上是大汉天子的臣子，也接受魏王的管理，而魏王曹丕正在忙禅让，非常需要有人来支持。于是，孟达向东找到了机会，开启了他的纵横之路。
孟达开始主动与曹丕接触，曹丕以前就听说过孟达，此时先后派遣几拨人前往考察孟达，考察人员在报告与汇报中高度评价孟达，有的评价其有“将帅之才也”，有的评价其有“卿相之器也”。考察过后，魏王曹丕给孟达修书：
“闻卿姿度纯茂，器量优绝，当骋能明时，收名传记；今者翻然濯鳞清流，甚相嘉乐。虚心西望，依依若旧；下笔属辞，欢心从之……今者海内清定，万里一统；三垂无边尘之警，中夏无狗吠之虞；以是弛网阔禁，与世无疑；保官空虚，初无质任。卿来相就，当明孤意；慎勿令家人缤纷道路，以亲骇疏也。若卿欲来相见，且当先安部曲，有所保固；然后徐徐轻骑来东。”
220年秋七月，孟达率部曲四千余家正式归降曹丕。随即在谯郡与曹丕会面，两人相处得非常好，曹丕以孟达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此外，这次会面最关键的成果是，曹丕给了孟达非常期待的价码：东三郡绝对的掌权人。
曹丕合并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为新城郡，孟达为新城太守，“委以西南之任”。当时的一些大臣认为给孟达待遇太高，更不该委为方面大员。但对曹丕而言，他需要孟达这个牌子，何况东三郡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孟达在这期间，也有了新的小伙伴，“与桓阶、夏侯尚亲善”。
虽然曹丕的承诺有一定“画饼”的成分，但已经足够值得搏一把。会面后，孟达与魏军征南将军夏侯尚、右将军徐晃联军向上庸攻击前进，刘封在作战中失利，双方进入对峙状态。这期间，孟达给刘封写过劝降信，希望他也“东望”一下：
“今足下与汉中王，道路之人耳！亲非骨血而据势权，义非君臣而处上位；征则有偏任之威，居则有副军之号：远近所闻也。自立阿斗为太子以来，有识之人相为寒心……仆揆汉中王虑定于内，疑生于外矣；虑定则心固，疑生则心惧；乱祸之兴作，未曾不由废立之间也。私怨人情，不能不现，恐左右必有以间于汉中王矣。然则疑成怨闻，其发若践机耳。今足下在远，尚可假息一时；若大军遂进，足下失据而还，窃相为危之！……以足下之才，弃身来东，继嗣罗侯，不为背亲也；北面事君，以正纲纪，不为弃旧也；怒不致乱，以免危亡，不为徒行也。加陛下新受禅命，虚心侧席，以德怀远。”
从后来的发展来看，孟达对形势与利益结构的判断能力非常强，这也是他能一路上来的原因。
但显然，刘封没有接受孟达的劝降，战局继续僵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曹军对当地豪强的劝降有了效果，西城太守申仪归魏，刘封的形势急剧恶化，兵败逃入蜀中。
战后，孟达登上新城，感叹“刘封、申耽，据金城千里而失之乎”，并开始了自己的要塞打造与平台打造之路。
短短一年时间，孟达在汉中王那里面对的是崩坏的局面，转瞬之间在魏王手下形势大好，自己的实控区域也实现了翻番
（房陵后多了上庸）
。翻云覆雨，屹立波涛之上，真是“乱世泥鳅”！
孟达经营的新城郡，不仅是魏国西南前哨，也是各方的交易平台。
比如，222年二月，刘备大军东下，黄权率军在夷陵一带警戒。这年六月，刘备兵败，黄权退路被吴军截断，成为一支孤军留在江北，进退两难。最后黄权通过老同事孟达，投降了魏国。黄权在魏国生活得不错，曹丕任命他为镇南将军，封育阳侯，加侍中，而且一块乘车
（曹丕爱和别人一块坐自己的专车）
，黄权部四十二人为列侯，一百余人为将军、郎将。
还有蜀汉牙门将王冲，他与李严闹翻，投奔曹魏时，也是通过孟达。
曹操去世后，刘备遣使韩冉，前去吊唁，也是通过孟达。
孟达与各方往来，长袖善舞，自己的新城平台生意越来越好。东吴、李严、诸葛亮、司马懿都和他有来往。
2
25年，诸葛亮正式给孟达写信：
“往年南征，岁未及还；适与李鸿会于汉阳，承知消息，慨然永叹！以存足下平素之志，岂徒空托名荣贵为乖离乎？呜呼孟子，斯实刘封侵陵足下，以伤先帝待士之义。又鸿道王冲造作虚语，云足下‘量度吾心，不受冲说’。寻表明之言，追平生之好；依依东望，故遣有书。”
乱世泥鳅遇上了诸葛亮的依依东望，有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感觉。诸葛亮对亲随蒋琬提出的“孟达小子，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主；反覆之人，何足与书邪”沉默不语。
226年
（黄初七年、建兴四年、黄武五年）
五月，曹丕去世，孟达在魏朝堂的好友也相继离世，魏朝堂新一轮权力大洗牌开始。同时，魏国在曹丕时代已经完成了对青、徐地区的整合，现在将开启新的整合。加之西城太守申仪日常向朝廷报告孟达有反心……孟达面前的形势仿佛回到了公元220年之交。
孟达与诸葛亮、李严的来往越来越多，“数相交通，辞欲叛魏”。孟达曾给诸葛亮书曰：“今送纶帽玉玦各一，以征意焉。”孟达并不是想要归蜀汉，他只是想在这一次混乱中攫取更大的机会与利益。但此刻的孟达遇上了更厉害的操盘手——
227年三月，诸葛亮上《出师表》，驻屯汉中。这年十二月，孟达开始有了动作，司马懿一边写信安抚孟达：
“将军昔弃刘备，托身国家，国家委将军以疆场之任，任将军以图蜀之事，可谓心贯白日。蜀人愚智，莫不切齿于将军。诸葛亮欲相破，惟苦无路耳。模之所言，非小事也，亮岂轻之而令宣露，此殆易知耳。”
一边快速行军，打了孟达一个出其不意，这时的诸葛亮“亦以达无款诚之心，故不救助也”，没有大规模派遣援兵，只派遣了小股援助力量，还被申仪“仪绝蜀道，使救不到”。
228年春正月，司马懿斩杀孟达。
“乱世泥鳅”孟达在东望西望中至此落幕，司马懿也让另一只“乱世泥鳅”申仪入朝，并将他们的部曲迁入中原。然后开始对东三郡进行区划改革，分出新城郡的上庸、武陵、巫三县成立上庸郡，又分出新城郡的锡县成立锡郡。
孟达
在离开刘备阵营的时候，给刘备写信说过：
“臣诚小人，不能始终。”
孟达有丰富的家学，对形势与利益的分析和判断堪称一绝，非常擅长在复杂环境中图存，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并不断上升。他从在刘璋手下就这么一路往上走，部曲从两千家到了万家，地盘从无到拥有两郡。然而，极其重视人脉经营与微操的孟达，不相信信用与德行，“君以此兴，必以此终”。一次次的极限摇摆，最终换来的是身死族灭。
参考资料：
《三国志译注》
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
饶胜文《大汉帝国在巴蜀》
袁灿兴：《出祁山：诸葛亮北伐得与失》
成长：《列族的纷争：三国豪门世家》
凌文超《秦汉“鬻爵”“卖官”的边际效用与官爵体制的变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