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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念群:做一个清朝官员有多累?

學人Scholar  · 公众号  · 历史  · 2024-12-08 15:52

正文



作者简介:杨念群,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新史学”的倡导者和代表人物,主要学术兴趣是中国政治史、社会史、思想史研究,并长期致力于从跨学科、跨领域的角度拓展中国史研究。


平常我们读史,读的都是“大历史”,对于古人的起居生活是啥模样很少有了解。如果你问: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清朝官员会如当今的白领那样坐班吗?他因公因私的作息时间分际应该划在哪里?恐怕没什么人能答上来。作息时间就像条波澜不惊的枯燥流线,琐碎平常,流淌不息,很难寻出什么意义。可是有人偏不这样看,杨联陛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帝制中国的作息时间表》,他的看法是,作息有根本的重要性,一个人工作和游憩时间的比例,是他在社会中所取所予的一个指数。杨先生发现,中国古代王朝,越到后期官员享受的假日越少,如唐代到元代十天就有一次休假,到明清则完全取消了。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官员处理的事务越来越烦剧,繁文缛节不断增加;二是皇帝权力高度集中,皇帝自己都忙得够呛,还能轻易放过手下的这些官员吗?


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是皇帝上朝时间之早令人惊讶,一般都在早上五点到六点,如果上朝时间延至七八点举行就被认为相当晚了。清代皇帝常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视朝,许多官员为了准时到达,必须半夜起床。皇帝相当忠实地遵守早朝的时间,说明这是个恪守规矩的王朝。最近我读到曾在詹事府做事的官员恽毓鼎的日记,其中的一些记载也验证了这个判断。只是日记里对上朝时间的描述更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如光绪廿二年二月的一天,光绪皇帝要见官员,恽毓鼎必须四点钟就到景运门朝房等候。三月初的日记则说某次上朝三点钟出门,因为道路泥泞,抵达东安门时天已黎明。也就是说,从家里赶到上朝地点,中间可能要走两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如果遇到冬季下雪天,道路泥泞,车辆颠簸不止,加之缺乏取暖设备,容易让人染上寒气,身体不适。恽毓鼎有一次见到光绪帝时感叹“天颜清减,深以为忧,竟无人敢以摄养之说为圣明告者”。言外之意,皇上脸色不好看和上朝过早脱不了干系,这声叹息颇似感同身受。如果是去颐和园上朝,就要起得更早。有一次给慈禧祝寿,恽毓鼎一点半钟起床,先到东宫门外詹事府帐篷歇息一阵,再向颐和园进发,到达时见颐和园内灯火通明,光彩如昼。


在上下朝途中,由于时间充裕,官员可以在车中选读一些书籍,恽毓鼎就读过诸如《困学纪闻》之类的经典笔记。他平常还兼悬壶行医,在车中阅读的书目也包括《难经疏证》《脉学辑要》这类医书,有时两天就可看完一本,可见在马车颠簸中阅读的效率不算低。



本文选自《猫眼看人:历史如何“反常识”》,杨念群 著,凤凰出版社 2024年10月。


日记里的一些记载也会改变我们对宫廷生活的刻板印象,比如一次在颐和园仁寿殿赴筵宴,所上菜品很多带有满洲特色:斟酒和奶茶各一巡后,菜单中有羊腿四只,一大盘满语称为色食牡丹的食品,苹果、葡萄各四盘,荔枝、桂圆、黑枣、核桃仁各一盘,五色糖子四盘,五色饽饽二十盘,牛毛馓子三盘。比较好玩的是,等宴会结束后,官员可以用袋子把吃剩的食物打包。恽毓鼎记载说,除了苹果、葡萄可吃,其余或是过生,或是被虫子蛀过,让人难以下箸。还有一次皇帝宴请蒙古王公,菜单更加简单,王公行叩礼后,各赐酒一杯,宴会上只有白肉火锅、一大盘酱油咸菜和两盘馒头。宴后进入表演程序,先奏满洲乐,然后是高跷、竹马、射箭和摔跤表演,由皇帝在摔跤手名单里随意点两人比试。再后是奏僧乐、回民乐及表演各式歌舞。可见皇家平常宴请客人菜单比较简单,并不如今人想象的那样都是满汉全席, 让人大吃特吃。


皇家上朝时间虽然很早,不时逼官员天没亮就匆匆赶场,但若据此断定清朝官员平日工作繁重、累死人不偿命,那可就错了。因公劳累只是个假象,一个关键证据是早朝完毕后官员可各自回家,不必坐班,远不及当今的白领打卡那般辛苦。一旦早朝结束,官员可以立刻回家睡上一大觉,直到日落才醒也没人管你。如不打算睡觉,剩下的时间也完全归自己支配,真可以说是想干啥就干啥。


拿恽毓鼎的作息时间表来说,他的詹事府职务相当于史官,负责编纂皇帝的起居注,也就是记录皇帝的日常生活,也兼校一些官修史书,按理说应该随侍皇帝近旁。但除举办例行仪式时他作为起居注官会陪伴皇帝左右,其余时间只是偶尔光顾史馆,平常都是史馆派人把稿子送到家中交给他审阅,交还的日子好像也没有严格的规定。审稿范围包括《儒林》《文苑》这类官修史书的稿本,也包括一些地方志。对于上朝这等公事,甚至也可以自行商量排班。如光绪廿三年年底詹事府规定有十二班,恽毓鼎自己选择四班上朝,其余班次即可免于参加。这四次上朝中,还有一次因起床过早,一点钟起来头晕呕吐,半路折回未去。到了光绪卅一年,对那些缺席早朝的官员好像也没有了处罚的规定,以至于有时上朝陪侍的官员稀稀落落,让人感觉不成体统。


与上朝这类公事相比,恽毓鼎大量时间花费在与科举同科或乡亲好友之间的团拜上面,写一些私人应酬的书法也会消耗大量精力。比如有一阵很多人送来扇面要求题字,恽毓鼎桌面上扇面常常堆积如山,应接不暇。此外,回复信函和闲逛琉璃厂淘书也是重要的活动。据他自己在光绪卅四年十二月统计,一年就收到各省的信件五六百封,内容全是委托办事、谋取差缺等。这些信虽不必一一回复,但拆阅处理也耗去相当的时间。


其他一部分时间会用来悬壶行医。恽毓鼎早年行医多是被动的,属于给朋友帮忙,后来由于经济拮据,才逐渐成了谋生手段。日记中对中国式的治病氛围有很好玩的描述,如一次给朋友的妻子治病,他诊断是实热,家人和病人自身却认为是虚寒。从表面上看确实是虚寒的症状,但恽毓鼎凭经验坚持按实热开方治疗,服药后,“热象大现”,才使众人信服。治病时中国大夫往往不具有西方医生的权威地位,病人和家属有权对病情指手画脚,这是中医与西医处于不同的伦理情境的缘故。医生冒着风险坚持己见,要承受相当的压力,但恽毓鼎有自己的信念:“病重药轻,其杀人与庸医同罪。”


表面上看,官员受公事牵扯精力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多,但私事应酬如一张大网,常常罩得人喘不过气来。从日记中看,赶赴私人饭局几乎占去恽毓鼎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几乎到了烦不胜烦的地步,而且多属人情世故之举,不可轻易拒绝。有一次从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无日不有应酬,无日不有吃局”,以致“疲困浮动,颓然病矣”。所以日记中时常发出自责的声音。在光绪卅一年三月的一则日记中,恽毓鼎就自责说:“自去冬至今,会无谓之客,赴无谓之局,终日征逐,身心俱疲,求六时静坐看书而不可得,以致胸怀扰攘,往往夜不能寐。十余年所用心性工夫几全数放倒,若不亟自收拾,将为小人之归矣。” 也就是说,再这样消耗下去,和小人没什么区别了,这可是相当严重的一个事情。有一次恽毓鼎连续接待了十几位客人,搞得腿部疼痛、不能举步,他情不自禁地开骂起来,觉得自己“究竟无一正经之事,无一关系之言,费光阴,耗精神”,发出“真冤苦”的抱怨。


光绪卅二年二月二十日午前恽毓鼎连续接待了五拨客人,感到头晕气短,客人刚离去,就呕吐起来。于是发出了一阵感喟,说西人见面时就事论事,聚会后也不迎不送。宴会上则谈论闲情私事,公事免谈。中国人恰恰相反,那些来访的人,明明有想说的事,却先说无数浮泛的言辞加以铺垫,废去许多口舌后才进入正题,已耗去无数精神。等谈到该说之事,说起来又拉里拉杂,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听起来让人厌烦无比,其实几句话就能说清。如此下去,主人哪里会不困,哪里会不怕会客?他说遇到一个朋友托他办事,翻来覆去说了七八遍,送到大门,又照说一次。他感叹这种人必不能绝大疑成大事。所以他“每悬想荒江老屋,耕读自娱,不复问人间事,恐生平无此清福也”。


我们从一个清朝官员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里发现,处理公事其实只占很小的比例,大量的时间会消耗在私事应酬的漫长程式里。这些私事有些是自己能支配的行为,有些则如无法摆脱的劳役,其中甘苦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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