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十句,小城青年,北大男生,前媒体人,现归隐京城某处,关心时事,略通文史,热爱思考,欢迎朋友们批判性转载,鼓励性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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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17年度全国高考第一天。对于940万考生和他们的家人,这是煎熬和希望并存的日子。
今年也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四十个年头。1977年10月,中断十一年之久的高考恢复,标志着文革年代喧嚣一时的“知识越多越反动”论瓦解。被“出身决定命运”压制的中国青年,看到了通过考试放手一搏改变命运的希望,更加波澜壮阔的改革也由此展开。
四十年来,高考制度不断修正,饱受质疑,却仍然牢牢掌握着中国教育和人才选拔的主轴。给好几代中国人,留下不可磨灭的人生烙印。
我参加高考,也整整十八年了,那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场高考。人到中年回头望,那个考场上的小城少年,面容依旧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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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部的一座小城市长大。我们那时候,高考是七月七八九三天,考五门,每门满分150分。我是文科生,考语数外加上历史和政治。如果是理科生的话,就是语数外理化。
对全国的绝大多数地方来说,相比六月,七月这几天都要更热一些,加上那时候教室里装空调还是很奢侈的事情。考试时摊上一个装了吊扇的,就烧高香了。中暑事件时有耳闻。
(山东某地考生中暑)
高考就像是火焰山,而酷热的天气让它更增威力。长江流域的七月,坐在蒸锅似的屋子里,一面按捺不住紧张的偷看分针秒针滴滴答答,一面在数学答题纸上绞尽脑汁凑证明题的步骤,真真惨无人道。
从2005年开始,出于人性化考虑,高考改到了六月。在四十年来多项和高考有关的改革里,这应当是争议最小的一项了。
不过,我高考那年,天公倒是作美,不早不晚,从第七号早上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下的不大,不至于妨碍交通,却恰到好处的压制了暑气。
天气完美,当时我的心情也颇好。三年前中考,我犯了低级错误,把准考证忘在家里,一路狂奔,差点被考场关在门外。以至于后来看到有考生家长因为孩子忘准考证给门卫下跪的新闻,胸口就一阵阵发闷。不过,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当。
高考之前颇长一段时间,我的状态不错,不仅本校每次月考结果挺好,在历次全省好几所重点高中的联考中,也能拿个不错的名次。我初中毕业的暑假去过一次北大,加上看了一些民主自由云云的闲书,从此心中种下了北大情结,所以基本上没有考虑去别的学校。
那个暑假,我在北大校园里买了一件黄色的T恤,上面绣着“北京大学”四个血红的大字。高中三年基本在压箱底,高考第一天我却翻出来穿上,昂首阔步踏入考场,全然不顾周围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
(我99年高考时穿的那件镇场宝衣,购于96年)
真是妖娆奔放的青春啊。
电铃一声脆响,语文考试开始,照例拼音选择题开局。我省人民自古以来l、n不分,平舌卷舌苦手,但这一次很轻易就圈出了选项,旗开得胜。后来就很顺了。几乎大多数题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每年几百张卷子喂出效果来了。
笔走如飞,策马狂奔,阅读理解和小作文也只做了象征性抵抗,很快就杀到大作文城下。
1999年全国卷的作文题,叫做“如果记忆可以移植”。这个题目可记叙可议论,其实难度不大。也正是因为这种放松的托大,统共六百字篇幅,我写到三四百字之后,发现笔下还是一团浑浊缠夹,既不是记叙也不是议论。
虽然时间还有,但全部划掉重写不现实,只好在残篇里勉力支撑,算是有了个议论文的样子。前面检查两遍,挨到交卷铃响。
中午,我和几个成绩不错的同学对了对答案,基本全对,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眼看要枯木逢春,突然想到一件事——
坏了!我猛拍大腿。
作文忘记写题目了!
当年作文命题有三种,写不命题作文和半命题作文时,我容易洋洋洒洒离题万里,后来悟出了个捷径,干脆写完了再想题目,不就没有离题偏题的情况了吗?从此我自鸣得意,先文后题成了套路。
可这一次是题目定死了的命题作文啊!本来应该一开始就写题目的。居然检查两遍也没发现。其实,根本没检查作文。
出于知己知彼的考虑,很早我们就研习过阅卷规范,我知道缺题目一般也就是两到四分。但我也知道高考阅卷紧张如打仗,一篇作文在阅卷老师眼前停留不过一分钟,缺题的印象损失难以估量,更何况这篇作文本身质量也确实够呛。
随后的几门,就一溜烟儿走下坡路了。
数学有道大题没做出来。
历史和政治的问答题一味求多,想用篇幅套答题得分点,字迹潦草歪斜,行列混乱,好几次写不下被挤到了试卷边另起一段。
英语听力中间丢了节奏,一连好几题连蒙带混。
不过,英语考完,铃声响起,我的心还是轻快的飞出了教室。
一来,上学十二年,复习两年,倒计时冲刺一百天,终于解脱了。
二来,每一科都不尽如人意,但除了那个可大可小的作文缺题,每一科似乎都没有大失误。
多年以来,高考都是先填再考,大家主要根据自己的平时成绩,常常有捡漏事件。现在基本上都是出分再填,每人还能看到在全省的排名,捡漏就比较难了。
而九九年正好是过渡阶段,考完之后,公布答案,根据自己记忆估一个分数,填报志愿。
我估的分,比平时考试的水准低不少。但按往年情形,上北大问题不太大。于是我还是端端正正在第一批第一志愿一栏,写上“北大”二字。
当年的学校,好像都挺有骨气的。第一批第二、第三志愿都不太乐意收北大清华掉下来的,万一北大落榜,要么复读回炼狱再受煎熬,要么就只有去第二批找个学校念了。
填完志愿,开心去玩,好景不长,分数下来了,每门比起自己估的分又低了一点。
基本上,但凡自己认为有一丁点儿可能要丢的分,都确凿无疑的丢掉了。每门多丢一点,加起来,就很可怕了。
从出分到录取的几天,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分钟一分钟的过。
我呆坐在自己的房间,玩电脑上模拟的街机游戏三国志,用张飞的拳头,把连名字都没有的敌兵肢体打碎一地,一遍又一遍。
(街机三国志)
黑夜和白昼交替,爸爸敲门,告诉我,北大提档录取了。我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眼泪下来了。
一个年轻人的大煎熬,大悲喜,大解脱,竟然就在一场考试。说来有些好笑,但却真切无比。
其实,高考远不止一场考试那么简单。高中,初中,乃至于小学,高考是全部初等教育阶段的终点,也是目的。一切通向它,一切印证它,一切为了它
至少在我的那个年代,那座小城。国际学校、私立学校,或是别的出路,还没有成为选项。
我的高中,是小城最老牌的省重点,风气很正,相对同城其他高中,并不算抓的特别紧,甚至到了高三年级争分夺秒的时节,还能见缝插针组织个元旦晚会。
但是,大的节奏要还是要跟大的环境走。二年级分完文理,不到一个学期就上完了新课,剩下近两年的时间复习,高峰时段每一科一天一张试卷,为的就是让我们面对无论天下哪种题型都不再陌生,甚至会熟悉到厌烦。
高二之后,所谓的副科一门接一门被灭门,时间和精力必须围着高考的那几科转。
这种力量,也主宰了我们父母的生活。为了陪孩子安心复习备考,有的父母辞了工作。我家不至于此。但我知道,每天我做题到一两点,熄灯之后妈妈才会安心去睡,她的身体本来是熬不得夜的。
期待和关切,必然导致忐忑和煎熬,而如果成绩不尽人意,哪怕不是最后的成绩,只是中间,也会带来巨大的挫折。我们甚至耳闻发生在其他学校的悲剧。
而考前的极度紧绷,考后刹那间松弛下来,又会带来另外一个结果,就是我们始料未及的空虚和无聊。
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之后的那大半个暑假,我就是如此。按理说对大学生活应该充满憧憬的,但紧绷之后的极度松弛,让我无力憧憬,而深陷百无聊赖。
我骑着车满城转悠。有一天,在城市东部边缘买了瓶汽水,发现卖汽水的大叔有点点像郭达。第二天,居然能纠集十几个同样无聊的同学,冒着炎炎夏日,穿越整座城,就为了看一眼这个郭达。
后来我去北京上学,几经辗转,留在了北京,操劳公事家事,但仍逃避不了间或袭来的这种无聊。犹如当年所种之果。
这种无聊并非实际的存在,而是无力与空白。仿佛这空白里本该充盈的物事,已随高考而逝。
(高中时代的照片手头没电子版,找张大学的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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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体会不同。但是,对几代中国人而言,高考确实是他们的共同记忆,也是绵延四十年的国家记忆。
四十年间,高考几度沉浮,不断积累质疑,也不断尝试着修正与变革。
人们赞美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铁面,却咒骂一考定终身的僵死。
人们将全村敲锣打鼓送考生,看成尊师重教、尊重知识传统的延续,却不能接受为了考试全然不顾亲情人伦的偏执。
(亚洲最大高考工厂——安徽毛坦厂万人送考)
作为高考某种程度上的受益者,在我看来,高考作为一种选拔手段,在接受高等教育仍是一种亟待合理分配的稀缺资源情况下,大方向上没问题。未来,高考要做的,是维护这种公正合理性,打击黑幕,减少因区域不平衡和各色加分、保送而生的不平。
让饱受社会现实摧残和打击的人们,发出一声“至少,高考还算公平”的感叹,让消沉者保留下一代通过考试赢得阶层流动空间的希望。
但是,高考及由其所牵动组织的整个教育体制,则是需要优化的。这个体制为短期内造就大量合格劳动者,推动中国实现赶超,做了巨大贡献。但时过境迁,今天中国对人才和教育的要求更高、更多元化,教育体制也必须作出更加实际的变革努力。
虽然大家戏称北大清华毕业也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但学区房价格的猛涨,似乎还在印证高考在人们心中的分量,特别是在阶层固化焦虑不断蔓延的这几年。
高考至少在相当一段长时间内,还找不到可以替代的机制。惟愿在成功保持公正平等的高考机制之外,教育方式、教育内容乃至于人才成长与选拔路径方面,人们的选择余地越来越多元化。
当然,这种多元化,不应该是为权贵量身定做的世袭捷径。
我是九九年的考试,今年的考生,从年龄上看,很多恰恰是九九年出生的。
愿他们都能在这人生一大考中有所成就收获,却不为其束缚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