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考考得不好，全是因为你

文｜梁湘 授权发布

01

七年前，我正值高考。临考前一夜，反复确定了我的考场后，我妈突然容光焕发，喜极而泣。

她颤抖地跟我说，她有一个老相识，正好是那个考场的监考老师。

彼时的我，在考试的重压下无暇思考，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口中的“老相好”到底包含着几层含义，便发现面前这个年俞四十的女人已经拨通了某个号码，正赔笑着请求那个监考老师对自己的儿子手下留情。

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刻的母亲：谄媚、卑微、柔弱中挟带着明目张胆的野心。

让我一瞬间感到恶心。

于是，我冲上前，夺下她的手机，往地上狠狠一摔。巨大声响如同实化的刀刃一般，割过母亲惊恐的双眼。

别给我丢人行吗？我冲她大吼。我自己的考试，不需要其他人帮什么忙。别把你们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可以吗？

我妈瘫倒在墙边，慌张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再搭理她，转身回到卧房。末了，丢给了她一句话——

“我要是考得不好，全是因为你。”

02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我高考发挥失常，先前年级前百的水平，最后考进了一座二本院校。家人劝我复读，我却失去了所有再来一次的决心。

我所存在的，是怎样一座小城呢？是不出俩小时，就能从城东走到城西，充满了市侩与无趣的低劣之地。这里没有真正出新的技术，没有任何称得上艺术的土壤，最重要的是，这里正一寸一寸蚕食着人们奋起向上的心。活在这里的人们，都被各自的人脉网牵绊着，保护着，在这没有希望的小城里一天天平庸地耗下去。

我不能忍受自己在这个地方，再多待一年。

我得尽早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广阔，更公平的地方。

也一同逃离自己的母亲。

高考给了我一张，去往新大陆的车票。我开始在全新的生活里自立根生，妄图遗忘掉少年时代所有灰蒙的时光。

妈妈极少与我联系，或者说，在任何节假日，我都没有主动动过与她联络的念想。这样和平的日子，让我沾沾自喜。我开始做兼职，听音乐会，看话剧——这里有曾经的小城无法比拟的一切。城市所孕育的文化氛围，左右着居住者内心的朝向，我想，这可能就是大家眼中无需多言的阶级。

我跟母亲，不是一个阶级。我这样想着。

既然如此，我能在电话里跟她讲些什么呢。我的生活，我的心情，我的渴望，全然都无法真正传达。

大学四年来，我极少回家，我所在的新城，妈妈一次也没有来过。 

03

后来，我毕业，拿到了二本的学位证书。一瞬间，我有些自卑，有些茫然，在竞争公平且激烈的求职汹潮中有些却步。于是我决定创业。

一个电话过后，我妈为我拿出了全部积蓄。我从未想过，一个没有任何优秀本事的女人，是怎样存足了如此数目的金额。

于是我拿着家里全部的余钱，开始按自己的想法选取项目。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一度被人称呼为老板，两年后，我败光了所有的钱。

那是我离开故城的第六年。解散团队后，我第一次踏上回乡的路途，恍惚间，似乎懂了项羽乌江自刎的心情。

妈妈在车站等待着我。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便抢过行李，风风火火地开始拦车。

她不断地说，没事，没事，我都知道了。

一边特意不去关注我的表情。

六年后的小城，依旧没什么长劲儿。还是一样的不可救药，一样的凡庸至极。

我在家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我的创业失败，母亲没有任何苛责，反而唯唯诺诺地照料着我，生怕我心意不顺。

某日，妈妈出门买菜。我闲来在家四处翻看，在母亲卧房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小盒。打开一看，是一部坏掉的手机。那是老式的合盖机型，机身与屏幕盖，已经分离成了两戳小小的废墟。

是那年高考，被我摔坏的手机。

我想起了那夜，我对她的怒吼，想起我说出的那句“我要是考得不好，全是因为你。”

她信以为真了。

一刹那间，我醒悟了母亲对我的讨好与避让。她认为，是自己那通不合时宜的电话侵扰了我的心境，耽误了我的考试，影响了我的成绩，甚至摧毁了我的事业，最终，吞噬了我本该明朗的人生。命运的多米诺总该有一个起点，她让自己站在那里，成为一切祸源的起因。

这些年来，她一直活在自责中。

一想到这里，铺天盖地的心酸。

回忆高考那年，其实是我跟妈妈，两个人的战役。

早上、中午、晚上，都会给我送饭。我的高中，在城市的最东边，母亲为了省钱，从不肯坐车，总是坚持步行。为了不让饭凉，两小时的路程，硬是让她走成了一个小时。

我想，那一年，妈妈一定每天都在街道上奔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端着饭盒，一边穿越过汹涌不止的车流人群。送完饭还得回去上班，妈妈每天得来回奔跑三遍。我不知道她在单位里是怎样向领导求的情。

一瞬间，我眼前又浮现出母亲拨通电话时，半欠的身躯与强撑笑意的神情。她心里是苦的，可她又充满信念。高考不仅是我的出路，也是照亮她后半生的明灯。她自知无法给我的未来带来什么，便将所有的寄托，放在这场千军万马的考试中了。把她所有的悲欢，坚守，甚至贪婪，尽数都放进去了。

04

妈妈回来做完饭后，我在饭桌上，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大学的城市玩几天。

我妈连连摇头。

我开始向她描述自己在那座城市的见闻，头一次地，认真地，跟她述说我过往六年的林林总总。

那里的商场，好几层高，大家可以坐观光电梯直达顶楼。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地铁也很方便，不会像公交一样堵车，速度非常快。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而且还有轮渡，摩托车都可以上去。那里是有江的，不像这里，只有一座小湖。

她略有期待地点头。

所以，要去看看吗？

她赶紧又摇摇头。

我不认识路啊，什么地铁，也根本不懂，就不添乱了。她笑。老了，跑不动了，还是在家里待着好。

末了，她感叹，高考就是好，能把年轻人带到不同的地方去。

可我并没有考好，现在，我把钱也败光了。我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两人沉默了良久，大厅里，只有时钟的滴答声。

都过去了，没事，你今后过的好就没事了。妈妈突然开了口。我抬起头，发现她已经红了眼睛。

于是我站起来，走向我老了六岁的母亲，抱着她一起，哭了出来。

调整完状态，离家前，我跟妈妈告别。

咱家也只有你能去大城市了，找个合适的好工作，闯不下去也不打紧，我在家里等你。妈妈说。

我点头。

往后我准备每月十五吃斋，经常去寺庙里跑跑，给你求求菩萨。你放心大胆地去，老天爷肯定会保佑你。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蓦然间，又回想起那年高考的前两天，我妈硬是拖着我，带我去城郊山头的某个据说相当灵验的龙王庙，让我向龙王下跪祈愿。

我那时不屑神灵，也从未听说过这世间竟有保佑学子的龙王。只记得那天山间雾大，龙王庙里烟火鼎盛，一切都有些飘忽。我妈见我死活不肯下跪，索性自己跪了下来。龙王像的表情在烟雾中讳莫如深。

会不会，我当时也跟着下跪，真的就能考出更好的成绩呢？去往更好的城市，进入更好的大学，真的就会拥有更好的人生吗？我说不透，也没人能说的透，那样变化后的人生，到底会更好还是更糟。一切都是不可妄加断言的谜。

但无论如何，都得尽力走好今后的道路，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高考那年，拼命奔跑的母亲。

想到这里，我突然真切地开始后悔起来。如果真的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年的我，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跪在妈妈身边。

这样一来，当妈妈独自面对缥缈未来，依旧心怀希望时，我就能离她更近。

*作者：梁湘，美读签约作者，90后武汉密室逃脱店老板，曾当过乐队主唱，做过编剧，新浪微博@梁湘Echelon  来源：美读（ID：meidu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