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明清小品文中多有悼亡之作,大多并非悼文或祭文,多是对于亡人的回忆文字,但读来却比按照“体制”规范所写的吊文、祭文等更具有感染力。本文所选的几篇文字,均为怀念亡妻所作,几位文人生前夫妇和顺,举案齐眉,而均突遭丧妻之痛,为文忆及夫妻情事,痛中叙乐,哀里遣情,浅语深致,动人悱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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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脊轩志(节选)
(明)归有光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解读】归有光是明代中期成就颇高的小品文作家,这一篇《项脊轩志》,写的虽然是他的居所项脊轩,但实际上是通过描写项脊轩的变迁来述说他身边亲人的往事。我们所选的这一段,是《项脊轩志》正文写完以后的补记。项脊轩在承载了归有光年少时对于祖母和祖母婢女的回忆之后,迎来了又一重要的人物——归有光的妻子。作者寥寥几语,便将妻子初来轩中所做之事描画得清清楚楚:讯问旧事,靠着几案写字,俨然是娴静而天真的女子形象。归宁之后又转述妹妹的疑问,将妻子的形态音貌,与轩室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如此,读至“吾妻死,室坏不修”,乃至于“不常居”,方能感受到作者丧妻之后睹旧物而增酸的凄凉心境。而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作者似是娓娓道来,然而于读者,却是心间一惊:时光多么无情,庭中的琵琶树愈是亭亭生长,亡妻离开的时日便愈久。时日愈久,思之愈深。触目之下,徒然增人憔悴。
寒花葬志
(明)归有光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燕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解读】这一篇同样是归有光的作品,试想古代士大夫竟能为一个小小的婢女作志,是为真性情也!细细读来,这篇志表面上是在悼念婢女寒花,实际上却是在回忆自己的妻子魏孺人。这篇志文非常短小,读来却令人难忘。首段写寒花的身份、死期、葬所,抒发哀思,是“葬志”或“悼文”的惯常体例;主体部分是次段,回忆寒花随嫁初来时的模样,仍是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某一日天寒,作者看见寒花煮好的荸荠便想取来吃,怎奈这小丫头竟然不允,而不远处妻子魏孺人见状不免笑起来。小丫头这是想要留给自己家的小姐先吃呀。而每次寒花吃饭的时候,总是倚着几案,一双眼睛转呀转,灵动至极,魏孺人看了,又不禁指着她对着作者笑起来。通过对寒花行为的描述,将两个相似的场景串联了起来,妻子的笑意跃然纸上,可见作者对于这笑是如何难忘。而如今,寒花已死,妻子更早死于寒花,十年光阴,转瞬即逝,痛失爱人的悲伤又往何处遣释呢?
浮生六记·坎坷记愁(节选)
(清)沈复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解读】沈复作《浮生六记》,是明清小品文的上乘之作。前两记《闺房记乐》、《闲情记趣》中,用墨最多的便是作者与妻子芸娘夫妻之间的往事,从相识、结亲到相知相伴,读来令人不觉莞尔。然而到了第三记《坎坷记愁》,主要记叙了芸娘染病并去世的过程,前二记之喜乐,到了这第三记都化为了昨日烟云。这里所选的只是《坎坷记愁》中篇幅非常短的一部分,描写芸娘临终时的情景,描写全围绕芸娘之言与泪展开:病体沉重之时,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语,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来世”二字,今生既已不能相守,值得念想来生再续前缘了;而后忽然喘息不止,连断续之言也难以口说,唯有两行清泪,不住下流;最终,喘息声渐渐微弱,眼泪也流干了,芸娘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时间此刻仿佛静止在了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此时的沈复,“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浓重的寂寥感扑面而来。此情至深,令人不免随之泪下。
秋灯琐忆(节选)
(清)蒋坦
秋芙生负情癖,病中尤为缠缚。余归,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侣琼问之,秋芙日:“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余闻是言,始觉腹痛,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誓赴金台之迎。观此一念,恐异日轮堕人天,秋芙犹未能免。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解读】蒋坦《秋灯琐忆》的文字,与沈复《浮生六记》有颇多相似之处,均用轻盈之笔写夫妻情事,读来叫人羡艳,而细思之,两篇文字均作于妻子亡后,所写之景无一不是追忆,又不禁觉得痛心。这一部分节选,是蒋坦回忆妻子秋芙在病中的一个小细节:每次蒋坦从外回家,必定要叫人召唤他到自己身边,而到了身边以后,却并不发话。蒋坦还是从秋芙的妹妹侣琼那里得知此中缘由。原来秋芙缠绵病中,已绝命不久矣,却担心忽然间撒手而去,无法与夫婿道别,若是知道夫婿在身边,便可以安心而去了。人世间多少离别,所难以释怀的都是无法郑重地道一句再见?秋芙精通佛理,按理说该是能游于方外,坦然面对生死的,此时却对诀别之事如此看重,看来人世间对于生死的执念,是人人都难免的。作者“始觉腹痛”,心中之痛已转为身体之痛;一句梧桐花放下不易,似佛语,亦譬喻,移情于物,余韵无穷。
品读这些百年前的小品文,我们依旧能够感受到当时的文人对于亡妻的深切怀念。也不难看出,这些文字中虽然有追悔,有悲思,更有对于妻子生前身后的尊重。当此清明时节,让我们也寄一缕哀思,与这些曾经相濡以沫,赋予我们感动的伉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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