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妈妈都跟我做最后一次告别。
我却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做:上班,去机场接丽莎,或者匆匆去取牛奶。听见妈妈高跟鞋的嗒嗒声时,我正在门廊系鞋带,当时我愣了一下,然后转身迎向她。
妈妈站在门里,衣着简单素雅。尽管头发花白,曾经光滑的深棕色皮肤也已布满皱纹,她还是会透出一股优雅的气质。你肯定猜不出她已百岁高龄,而钛金属膝盖和再生器官这类现代化医学产品并没有侵入她的身体。
要是她的心智也能这么强健就好了。
“妈妈。”我笑着对她说。
“里科,”她也勉强笑笑,“你现在出去吗?”
“我去去就回。”
她的呼吸紧张起来,向我伸出的手在颤抖。我无意识地缩回手,她粗糙的手指悬在空中,上面沾满了墨水。
她一直在楼上的工作间作画,门从来都是锁着的。她的工作不对外公开,不论是对全世界,对她的代理人,还是对我。
我没有去窥探。假如我翻开她的素描簿,能发现什么呢——胡乱涂鸦?她大限来临的证据?
这想法令我羞愧,于是,我上前接过妈妈的手——消瘦、温暖,但有力,“我很快回来。”
她走近我,把脸埋进我怀里。她肩膀在颤抖,我感到她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衬衫。
“对不起,里科。”她低声说。
每次妈妈向谁告别,都像是永别,她认为——不,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邮递员,她最好的朋友艾比,以及我,她都见不到了。
不是肿瘤,也不是疾病——我们做了所有检查。她的逻辑依旧清晰。她可以回忆起,在卡斯特罗率兵下山、她搭乘彼得·潘行动的航班离开之前,米拉马尔的奶昔是什么味道。可是在她意识深处,有些东西开始失调。
而我却治不好。
我只好拍着她的后背,用喃喃低语在她耳边安慰,努力不去想她的感受,不去想她离我而去后的感受。
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发生。
而必须要做的事我却一拖再拖。
“把数字生境建好吧,你会感觉好些的。”
丽莎把一叠平整的衬衫一件接一件地放进绿色旅行箱,结婚三十年之后,我知道这样的场面代表什么。丽莎唯一的乐趣就是到处走,尽管她的职业装是老旧的太空时代动感流线款,不对称的衣领造型也早已过时。
“这似乎……过于一劳永逸了,”我说,“好像我不打算再管她了似的。”
“这不好接受,我清楚。可是假如她明天就中风了呢?”
丽莎说的当然没错。数字生境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只有必要时或最后的时刻我才会用。
“那是你送她的礼物,”丽莎说,“你应该最清楚这一点。”
我最清楚。
我走向北墙的观察窗,它四周镶着钢条,仿佛船上的舷窗。在它下方,一块铜板上写着:乔治·迪尔特——船长、丈夫、父亲,1960-2049。
尘土覆盖着屏幕。有那么久了吗?我伸手把它擦干净。
黑暗的屏幕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碧绿的海水拍打着沙滩,上面散布着庄严的棕榈树,沙子白得耀眼。这景色真是美不胜收。
我可以带上浸入式头盔,去感受火热的太阳,吹着轻柔的海风,可这样的话,我还必须得面对沙滩上的那个人。
他三十岁左右,晒成古铜色的身体匀称矫健,棕榈叶阳伞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他把手臂伸到两侧,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惬意而又轻松。
乔治·迪尔特,第一个上载的人。
“你好,爸爸。”我低声说。
这句话我好久没说了,上次说它甚至可以追溯到我沉迷于二十年前丽莎我俩构建数字生境的时候。我想念爸爸——不去看他其实另有原因。可是每次我去看他,都发现他已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了。
“妈妈又在画画,”我告诉丽莎,“上载以后她就不会再画了。”
爸爸上载之后,我曾提出送他一艘船,在虚拟的海洋里驾船驰骋,运载货物,英勇战斗。可他对我说:“我有些厌倦了,孩子。”
早在我们首次公开募股之前那些年,我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是因为缺乏生物化学刺激,也许是因为迭代神经矩阵的自身缺陷——上载的人就是什么都不在乎,一切生前的乐趣都可有可无。
丽莎拉好行李箱的拉链,又来到我跟前。她挤进我和观察窗之间,用手臂环住我,“跟我一起去洛杉矶吧,我和艾米丽给你看些奇迹,我们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突破性进展?”我不经意地后退,“该死,每个月,每一周我们都会取得些突破性进展,然后迫不及待地尝试、宣传、炫耀。你们就不怕我们彻底失去人性吗?”
“噢,可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整个人类已经异化成各种不同的物种。每一种供我们选择使用——或者不使用——的新技术出现,都会导致我们的异化。”
“你又在拿艾米丽的论调夸夸其谈。”
丽莎转身离开,回到她的手提箱旁,“她是一位杰出的女性。”
“她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就因为艾米丽为别的公司工作,我们就要再次错过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吗?”
在观察窗屏幕上,爸爸用手肘撑起身子,注视着走向他的那个人——身材美丽优雅,肤色在白沙的衬托下格外黝黑。这是妈妈年轻时的幻象,她甚至都不能开口说话,可爸爸似乎毫不在意。他慵懒地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上。
屏幕变得模糊了。
我转过身,“我从没想要改变世界,我只想保护它。”
丽莎似乎没有听见,“到了洛杉矶我会给你打电话。”她拖着箱子走向门口。
就在开门之前,一阵敲门声响起,我俩都被吓了一跳。“进来。”我说。
妈妈进来了。“里科,我——”她看见丽莎,“我……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亲爱的。”
“嗨,艾琳娜。”丽莎一直盯着地板,“我赶飞机,我要迟到了。”
丽莎经过的时候,妈妈张开嘴无声地哭起来。她把手伸向丽莎的肩膀,又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就这样,妈妈让丽莎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眼泪流下面颊,而同时,我的眼窝一如既往地无比干涸。我真羡慕她。
那个晚上我怯场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第二天上班时,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妈妈。”
我耳边响起微弱的呼吸声,“里科,”她顿了顿,“真高兴你打电话来。”
我等她再说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
“妈妈,我一直在想你在米拉马尔住的房子,就是有宽阔天井和古老大门的那栋。那些门是什么颜色来着?”
沉默。
“你为什么问这个?”
“那些照片你给我看过无数次了,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那栋房子,却发觉自己搞不清楚颜色。”妈妈还是没有说话,我又说道,“那是最让你快乐的地方,不是吗?”
“在为我建造你那些玩意儿吧。”
你那些玩意儿。自从看了丽莎和我为爸爸创造的世界,她就是这么称呼数字生境的。
“你必须得那样做吗?”她问我。
我把脸抵在窗户上,眺望着位于波特兰西北部的家。在诺布山的树林里,我家房顶的瓦片闪耀着红光。
“我们需要做好准备,”我告诉她,“免得你……免得来不及。”
“……好吧。”
“好?你真的不介意了吗?”
“这与我没什么关系。”她说。
“我不想失去你,妈妈。”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这么做,你不会恨我吧?”
“大门是绿色的。”过了一会儿,她说,“像青涩的香蕉那样绿。我们有整个米拉马尔最翠绿的大门,在几个街区之外它就能跃入你的眼帘。最后那天,我父亲开车载我去机场的时候……我回望街道尽头,只看见一抹绿色。我明白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两扇门了。”
“你会看到的。”
我站在窗子旁,听着妈妈的呼吸,等待着某个答案、问题或请求。
“里科?”最终她问道。
“怎么了,妈妈?”
“别挂断。”她声音沉重,“就这样再待一会儿,好吗?”
我听从她的吩咐,没有挂掉。
我回家很晚——足以确保妈妈已经睡了。刚关上房门,丽莎就给我打来电话。
“里科!”她在我耳边轻快地喊道,“看一下邮件。”
我的目光扫过门边的架子,发现一只纸板箱并认出了标签上丽莎的字迹,“这是什么?”
“我和艾米丽一起造出来的。”
又是艾米丽?我撕开箱子,抽出一副浸入式头盔——一根细细的灰色头箍,外边刻着LE字样。“丽莎,今晚我不想玩这个。”
“把它带上。亲爱的,相信我。”我能听见她的笑声,“先让你自己舒服一点。”
我困惑地走向客厅,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阅读椅上。这是一把沉重的皮革躺椅,整座房子里只有这件家具是十年前买的。当初我们搬到波特兰,为了把它留下来,我甚至跟丽莎打了一架。
我戴上头盔,“好了。”
“我来啦!”
我的感官一个接一个地同现实脱开。世界静悄悄的,我连手指下方的皮革都感受不到。斯顿普敦有机咖啡——妈妈的最爱——散发出的微妙气息也随之消失。黑暗在我的视野中降临。
然后,我沉浸其中。
温暖包围着我。我在凉丝丝的玻璃上蜷起脚趾。
夜晚,我俯瞰着一座光影之城。远处,无数高楼在下方灯火辉煌。纽约城堂皇地绕着我旋转。
不,旋转的不是纽约城,而是我。环绕我四周的是一间玻璃房,克莱斯勒大厦的顶部伸出一根杠杆,玻璃房就悬在它的一端。随着杠杆的旋转,曼哈顿的街区在下方流淌而过。
呼吸急促,眩晕袭来,我只好倚靠着玻璃墙。
“这是波切利的设计。”
丽莎站在我身后,身旁是一张无比宽大的红木床,上边铺着白色的绸缎。她也身着一袭白衣——纯丝质睡衣裹着她的皮肤,丝丝香水的味道挑逗着我。
我努力抗拒,却发觉自己有了感觉。在这里……我注意到透明的玻璃淋浴房和房顶正中的镜子。
“真的吗,丽莎?你知道,我可不好这口儿。”刚结婚那阵,我们尝试过虚拟性爱,感觉还不如春梦真实呢——连意淫都比不上。
“这次不一样,”丽莎说,“我们有了新进展。”
她的手腕轻轻一甩,我俩的衣服就消失了。她的胴体呈现在我面前——真实得不可思议。这一回可不是发光的虚拟形象。她大腿上的妊娠纹、略有脂肪的腹部和左侧乳房上酒红色的胎记都清晰可见。
她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
血液在我耳中澎湃,和现实中一样,我兴奋起来。轻快的凉风抚摸着我的皮肤。
“你们实现了基本结构建模,”我勉强没有喊出来,“那不就意味着——”
“不仅如此。”丽莎上前一步,伸手抚摸我的脸颊,“这就是我,里科。不管是基因还是化学成分,都跟我一模一样。”
她的手指触到了我。
没有一点虚假做作,犹如一道闪电击中我的脊柱。
我拥抱她,把她拉向自己,她皮肤触碰到我的感觉真实得令我浑身颤抖。
我们倒在床上,紧紧贴在一起。我的身体回忆起她压在我身上时带给我的所有感受——她的温度、味道、力度,还有其他种种。
上次体验这种激情我都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我们合为一体,一起喘息,节奏渐渐加快。我亲吻她的嘴唇、鼻子和汗湿的眉头,与此同时,我们逐渐达到高潮,她笑着喊出了我的名字。
美妙的几分钟之后,激情结束了,我靠在她身上悸动着,心想,这太真实了,比现实里的性爱都真实。
后来,我握着她的手躺在床上,倾听心跳平缓下来。“我们的数字生境可不能少了这玩意儿。”爸爸要是能体验到这种真实会作何感想?妈妈呢?会对他们产生影响吗?
“我已经开始谈判了。艾米丽提供给我们一次联合投资的机会。”
“噢,那太好了。”我停下来,目光游移不定,“丽莎?我好想你。”
她笑了,“我也想你,里科。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了这玩意儿,我们就可以经常团聚了。”
“我说的可不是这回事儿。”
“你应该听艾米丽讲讲她的想法,”她说,“一旦攻克了基因构成,离遗传信息传递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虚拟环境下也可以进行受孕。”
“……受孕?”
“繁殖是人类这个物种走向数字化生存的唯一限制。”丽莎说,“但是,繁殖只不过是信息的交换,理论上,我可以和一个软件进行繁殖。”
她这话令我目瞪口呆。
丽莎拍拍我的脸,“别担心,有你这样的猛男在身边,我是不会的。现在我得走了。代我向妈妈问候一声,好吗?”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消失了。
客厅猛然回到我眼前,我的牙齿咔哒一声紧紧咬在一起。
丽莎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你能想象……
我浑身是汗,孤单地坐在那里。房里的某个地方,一只钟在嘀嗒作响。冰冷的液体在我的大腿上逐渐干涸。
“……似乎她在我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我挑起煎蛋,“我在我们俩的心目中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妈妈一边喝咖啡,一边用空闲的那只手在素描板上画着。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那是一位艺术家的凝视,能够包容一切。
以前,每天早晨在我上学之前吃饭时,她都要画我。这是我吃早餐的代价,她说。我假装介意,暗地里却收集了所有的画。一名少年大嚼米饭和豆子的一千张素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今天,妈妈应该也是在画我。我需要她看着我,看着真实的我,重新给我信心。
妈妈只说了一句,“你爸爸给了我黑脚掌。”
“你说什么?”
“我看见你为他建的家。海滩,棕榈。”
“那是他要的。”
“我还看见那名女孩,”妈妈说,“那也是他要的?”
“爸爸不想离开你。在数字生境里,你也可以再有个伴儿。”
妈妈停下手中的画笔,“我为什么要有个伴儿呢?”
“我以为……你爱爸爸,不是吗?”
“我跟他道过别了,”妈妈说,“即便他没有。”
“什么意思?”
妈妈把笔放在一边,“乔治是个好人,也很爱我。可是里科你要理解——我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你是他一生的挚爱。”
“是啊,他一生的黑暗爱情。”
“妈妈,我觉得——”
“1962年我离开哈瓦那,飞过米拉马尔到迈阿密的两百里航程。两百里还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从古巴人到黑人的转变。”
妈妈不动声色地说着冰冷的话语,可我却浑身一颤,“爸爸……难道他……我是说,他从没叫你……”
“当然,他没有那样说过。”妈妈说,“他为我放弃了三份工作,也跟大人物抗争过。有一次他因为我被刺伤。要是他想让我见那些白人朋友,要是他想让整个世界知道我是属于他的,他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爱他,也知道他同样爱我。”
“难道不是吗?”
“他就是那样跟我说的。他总是跟我说些甜言蜜语。”妈妈笑了,“有一天他说我是上帝唯一完美的造物。”
“我肯定他是真心的。”
“几天以后,我们在游泳池边玩闹时,他把我的脚抓了起来,‘瞧啊!’他喊,‘这是上帝搞砸了的证据!’”妈妈傲慢地挥着手,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爸爸,令人感觉有些怪异,“我对他来说漂亮而又完美——除了我苍白的脚底。这就像是上帝朝我泼了一桶棕色油漆,却忘了刷我的脚底。”
“他那是在开玩笑。”
“我见过他那个沙滩女孩——你送他的,看上去和我很相像。我看过她的脚底。”
是吗?我榨取着回忆。爸爸没告诉我该做成什么样吗?我不该犯那样的错误,不是吗?
“别那样瞪着我,好像我唾弃他的坟墓似的。”妈妈说,“乔治爱我,我很明白。这跟我清楚丽莎爱你一样,尽管她眼中的你可能连你自己都不认得。我们的爱人绝不是我们心目中的爱人,不完全是。”
事情发生在一周之后,我正要出门跟客户聚餐。
妈妈在门廊撞见我,她抱住我,在我的肩头哭泣。被她紧抓在手里的写生簿,硬生生地硌在我的肋骨上。
我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心里却想着晚上谈判的事。接着,妈妈抽搐起来,喘息着倒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就这样过了几秒。曾在我心里演绎了无数次的情形令我惊呆了,我惊异于自己的不知所措。随后,我开始进行心肺复苏,并给医院打了电话。几分钟之后,我们乘上救护车,伴随着笛声穿过波特兰。妈妈脸上罩着氧气面罩,写生簿仍被她死死攥在手里。
医疗小组告诉我,心脏病发作得厉害,造成的损伤已经没法补救。
他们把她送进一号手术室,我被撇在大理石和灰色皮革装饰的等候室里。透过幕墙,我看见十几个身着无菌手术服的人争分夺秒地稳定她的状况,以备上载。我经历过那么多次告别,此刻应该心绪平静,可我却无法呼吸。
不到一个小时,丽莎就来到我身边。她拥抱我、吻我,极力安抚我。
我却注意到她的头顶。她剃了光头,被手术室的无菌灯映得发亮。
“我头上马上要装一枚数据接口,”她解释说,“为了使用新型联觉应用……”
接下来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当她沉默下来的时候,我接过话——因为说话比思考容易多了。
“假如我们的每一次告别都成了永别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谈到人性的剥离,每次你把一个新玩意儿塞进大脑,你的人性就被剥落了一点,不是吗?”
丽莎耸耸肩,“没错。”
“我认为你不需要什么新玩意儿。每次你离开房间,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你每天变化十次、上百次,我都快不认得你了。每次你走出门,我再见到的都不是原来的你。”
跟你有过一千次告别,我也失去了一千次心爱的女人。
“说得真好,里科。”丽莎笑出声来,“我们成了分形人类,不是吗?”
“是啊。”
松散关联的分形结构——正是我们的写实。我们裂开、分离,希望几近随机的人性剥离之路能让我们走得更近,实现交流、繁殖、相爱。
一旦妈妈醒过来准备上载,我会要求丽莎让我一个人陪她。
“家里见。”她对我说。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家里等我。
妈妈躺在一片混乱的线路和静脉注射管之间。尽管身形不算小巧,但手术台上的她还是很瘦弱,与这里格格不入,看上去无助而恐惧。
但是我过去的时候,她还是挤出一丝笑意,“就是今天了,是吗?”
我坐在她旁边,拉住她的手,“我不想让你走。”
“我知道。”
“看我给你造了什么,妈妈。”我按了几下按键,手术室的弧形墙点亮了。
那是一栋房子,有精美的柱廊和翠绿的大门,门内的天井被高耸的天灯照得十分明亮,里面摆着黑色的摇椅和画架,一张炫目的白色帆布就绷在画架上。卧室面朝大海,有高高的落地窗——但是没有玻璃,只有木百叶窗挡住夜晚的凉意。
妈妈眼中透出惊奇,“太美了,里科,跟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站起身,心跳得厉害,“你想去那里吗,妈妈?”
“那栋房子属于小时候的我,”妈妈叹了口气,“那个女孩已经不在了。”
“可是妈妈,你爱那栋房子 ——”
“你别打算把我的脚掌也涂黑!”
我的手垂了下来,“我一切都听你的,妈妈。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很幸福,尽管有点害怕,但还是幸福。我要最后一次说再见了。”妈妈笑了,“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存在那栋房子里。但那就不是我了,完全不是——你也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我不想离开你。”这句话脱口而出,完全超出我的控制。然后,我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仿佛受到批评的小学生一样。
“我的写生簿在哪儿?”妈妈问。
“在外边呢。没有消毒,所以没有拿进来。”
“现在还怕什么?”
于是我拿了进来。妈妈挥手示意我打开它。我用颤抖的手指掀开了封皮。
我长久地注视着面前的画作,然后翻开下一页,再下一页。
带着茫然的困惑,我翻遍整本写生簿。这就是妈妈一直在画的?
“我画的都是我所见到的。”她说。
这是她眼中的一百个形象,一百个中年男人的形象,穿着T恤、西装、浴袍或者沙滩短裤,有的疲倦,有的急切,有的愤怒,有的悲伤。
这都是我。
看上去却又如此陌生。
不仅仅是我周围的人在变,我也在一点一滴地转变。
我不再是那个喜欢妈妈做的米饭和豆子的男孩。
不再是那个深爱丽莎的男人。
但我还是无法抛开过去。
“我爱你们每个人。”妈妈对我说。
她说的每个字仿佛都是我的救命稻草。她的爱始终贯穿于我生命中的这些改变,现在要我放弃这份爱,太不公平了。
“我跟每一个你都告别过了。”妈妈对我说。
伴随着她越来越吃力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我长久地凝视着她。
必须得做出决定了。
我可以放弃她吗?
我可以把她禁锢起来吗?把她年复一年、一成不变地禁锢在虚拟的监狱里,而我却日新月异、幻化新的自我?
那样的话,她还会爱我吗?
我还会爱她吗?
我是否也会任凭她的观察窗积满灰尘?
我只知道:
再过一会儿,妈妈就会咽气。
再过一会儿,我得做出决定。
然后,不管决定如何,我将与她永别。
【责任编辑:姚 雪】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3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