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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在城里被人欺负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文学  · 2016-10-08 07:35

正文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473个故事



影视剧照《不要欺负人》



被挟持的表弟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  王选



事情是朋友毛线讲的,觉得新鲜,就记下了。

 

那天晚上,毛线在单位加班。九点多,打了一串雷,豌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毛线正为没带伞犯愁,心想,这雨,淋着回去,定是落汤鸡了。突然电话响了,接上,是表弟的,那边声音压得很低,说,哥,接我来,我不敢回去了。出啥事了?一帮人在抓我,我走不脱身了。在哪?大桥底下躲着。毛线刚要问哪的桥底下,电话挂了,再打。关机了。



1



窗外雨依旧铺天盖地。毛线想起了染着一头红毛的表弟,还有他嘴上撅着几根证明青春期的胡须。表弟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随后就去了上海,在一家大酒店当服务员。过年时回来,再没有去,一直窝在家里,睡觉玩手机,懒的要死。前段时间,家里呆不住了,就跑进城,给家里人说,要打工挣钱买摩托了。

 

一个人进城后,在南城根的同学处一直住着,每天除了遛马路,就是耍手机,要么就坐在步行街口看姑娘。后来那同学去了兰州,房子就留下他一个人住了。依旧是好逸恶劳,晚上看打麻将的,一直到凌晨,才抹黑回去睡觉,第二天,睡到中午,吃一桶方便面,下午顶着一头牦牛膝盖一样的头,接着遛马路。每天如此,和无业流民一样,一副流氓样。

 

但好日子不长,家里讨要的一点钱花完了,买方便面的钱也没有了,直饿的眼珠子发绿。后来向毛线借了二百元,抽着烟,信誓旦旦的说,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他已经到一个茶楼找了个服务生的工作,一月一千二,还有奖金和提成,管吃。

 

毛线就很纳闷,不是到茶楼上班吗?怎么有人抓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去接吧,不知道哪座桥下面,何况暴雨如注。不管吧,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就后悔莫及了。没办法,毛线只好顶着一张报纸,钻进雨里,等了半天,才打了一辆出租。没有目的,只好,叫出租车司机把城里的大桥一个一个跑,司机歪着眼看他,还以为他有病。

 

最后在城东面的一座桥底下找见了表弟。他蹲在地上,湿漉漉的,哆哆嗦嗦,满眼塞着恐惧和不安,红毛摊在头上,像极了从水里泡了一夜的土鸡。

 

毛线带着表弟回到自己的住处,看他一副可怜相,除了嘴上的胡须更黝黑了之外,完全没有以前的那种浮夸了。他给他衣服,让换,他刚解开钮扣,毛线就闻到了他身上冲出了一股股酸臭的气味,简直能把人喷翻。毛线打了水,让他边洗脚,边说发生了什么事。

 

表弟一只手搔着湿腻的头发,一只手摸着大腿,两只脚拨拉着盆子里的水。他说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是一天中午,表弟轮休,吃了饭没事干,准备去网吧打发时间。他还在为昨天领班的一顿臭骂耿耿于怀。昨天晚上客人落下了一包中华,里面还剩几根,表弟收拾包厢,捡起烟盒,发现有烟,摸出来抽了一根。刚咂了一口,中华烟的味道还没进肺,领班进来看见了。向他要烟,骂骂咧咧说,客人忘了东西能随便吃吗,不知道交到吧台吗?表弟剜了一眼领班,不就是几根烟嘛。烟,就是烟头也不能动,你还嘴犟,罪犟扣你钱。表弟一听扣钱,火冒上来,真想朝他眼睛捅过去,灭了他的灯。这时大堂经理进来,才算压了他的火。挨骂倒是小意思,下班的时候,他发现领班躲在厕所抽没收的那包烟,他又莫名冒了一股火。

 

刚到网吧门口,一个人叫住了他,问,少年,发传单不?一天五十元。表弟犹豫了一下,那人顺势说,钱当天就付了,轻松的很。表弟脑子一转,一天五十,十天五百,比当什么狗屁服务生强多了,又轻松,又不受气,等发几天单子,挣一笔,叫几个哥们,请一桌,把那个狗日的领班给弄一顿,出一口气。

 

表弟跟着那人走了。到路口,那人说,先跟我拿单子去。招了一下手,对面一辆小面包开过来了。表弟上了车,车里坐着两个人,不说话,满脸阴郁。车在路上跑了有多久,他记不清了,车窗上贴了黑膜,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外面车流喧嚣的声音渐渐小了。



2



最后车停了,他下车,后面两个阴脸的人也跟着下了,走他两边。领他的人说,跟我进去拿吧。然后进了一栋旧的差点要塌掉的楼,进了楼,楼梯却一级级朝下,再走,就是一个地下室。表弟才发现不对劲,怎么到地下室拿传单。他其实是那种头脑简单、后知后觉的人,他朝后一看,阴脸人两边走着,像一把钳子,把他卡住,毫无退路了。开了地下室的门。他被后面的人推了进去,要转身,门已经锁了。屋里阴暗潮湿,一股寒意跑过来,抱紧了他。一盏十五瓦的灯悬在头顶,洒着薄薄的黄光。他定了定神,看清对面的凳子上坐着几个人。这时候,他才清醒的意识到,走进魔窟了。不由得浑身一抖,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他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人一脚踹到了地上,他抱着肚子,肠子要疼断了。踹他的人像提猫崽一样提起了他,把他浑身搜了一遍,手机、身份证、二十多元钱、一串钥匙,全被搜出来拿走了。又一个戴眼镜的胖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兄弟,别怕,我们又不是土匪,把你请进来是让你发财的,别误会,刚才那一脚是检验一下你,看有没有挣钱的天赋。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直拍的他的骨头发软,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这场面,跟电影里的黑社会一样,真是让人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恐惧和无望让他腿像筛子一样抖着。

 

胖子说,歇会去吧,明天干活。屋子里的墙上安着一副铁门,门开了,他被提起来,塞了进去。里间的屋子更黑了,十五瓦的灯,明显力不从心,只把屋顶糊上了一层膜。铁门锁了,咣当一声,似乎敲到了他的心坎上,敲的他东摇西摆。他站了一阵,适应了屋里的昏暗,才看清了墙角还坐着一堆人,鬼魅一样,看不清面目。他不禁又冷汗倒流。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极了,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浑身泛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疲乏,他顺势瘫在地上,睁着眼看黑乎乎的屋顶。看着看着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饿醒了。地上的塑料袋里放着几个馒头,旁边蹲着人,掐馒头吃。有人瓮声瓮气的说,吃饭来。表弟凑过去,抓了一个馒头,啃了起来。瓮声瓮气的人说,进来了就乖乖呆着,不要胡思乱想了,谁让你眼瞎。吃了馒头,有了点力气,他在地上坐稳,跟黑影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一阵。才知道这是个黑组织,把人骗进来给他们挣钱,还不敢跑,抓回来就打死了,他们有的人已经抓进来一个月了,也有刚进来没几天的。

 

第二次醒来是被铁门的大锁惊醒的。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走了出去。屋里换了人,昨天的不见了,一个穿运动衣,三十来岁的人,站在他面前,说,今天你就正式上班,记住了,到外头不要想着跑,我们有人看着你,你要是跑了,身份证上有你的家庭住址,我派几个人回去就把你们家人弄了。表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在这里迷迷糊糊过了一夜时,一听见弄家里人,像针扎了一下,眼珠子差点弹了出来。

 

吃了两个馒头,他被押到了外面。是早晨,薄薄的凉气让他有种死而复生的错觉,细亮的阳光穿过树梢,刺的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缝着眼,上了车。在车上,有人给了他一件白孝衣,让他穿。他觉得又没有死人,穿孝衣,多晦气,他推开了递过来的孝衣。但紧接着,肚子上又是狠狠的几脚,他倒在车座上,不敢还手,对方几个人,青面獠牙,像要吃肉喝血似的。

 

穿上,不穿把你带回去就做了。



3



表弟乖乖穿上了孝衣。说话的人递给他一个纸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字,然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纸箱,里面铺了一层一毛、五毛、一元的零钞。到地方,你下车后就到十字路口跪下,把牌子摆到眼前,纸箱放一边,头不要抬,不要乱看,更不要想着逃,我背后这两人随时盯着你,还有,记着,不能笑,最好哭,要装成你爸死了的样子。

 

车似乎到了一个小县城,在一个偏僻处,停下了。一个人先下,前面带路,表弟穿着白孝衣,走在中间,身后跟着一个。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面的转过头,暗示了一眼,表弟就跪下了。按要求,摆好了纸牌和纸箱。他就这样跪着,偶尔有路人过来,站着看一阵,丢一张毛票走了,有时候会围过来一堆人,唧唧喳喳议论一阵,什么也不给,就走了。他不敢抬头,偷偷一瞟眼,看见不远处,监视他的人坐台阶上吸烟。

 

他跪了也不知多久,膝盖刚开始是酸,后来是疼,最后就麻木了。他从拿上牌子开始,还没正眼看看上面的字呢,他一行行读下来。大意说,幼年丧母,家境极为贫寒,父亲前几天害了重病,家里无钱治疗,求好人心施舍。看到这里,表弟突然想起家里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含辛茹苦,熬灰了一头黑发,自己又好吃懒做,如今落到别人手里,前途未卜,不见天日,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眼泪滴滴答答掉下去,落在纸板上,湿了一大片。过路人看他伤心的哭着,围过来,指点了一阵,唏嘘感叹道,这孩子真可怜,然后放了一堆钱。听到可怜二字,他又一阵伤心难过,鼻涕眼泪全落下了。坐在远处监视的两个人,抽着烟,呲牙咧嘴笑了。

 

不知道是怎么熬到下午的,中午饭也没让吃,直饿的他眼里闪金星。

 

随后又是被挟持着,回到了那地下室。一进黑屋子,他就瘫倒在水泥地板上了,像抽了筋一样,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尤其是一对大小腿像长成了镰刀型,伸也伸不直。而膝盖上的疼痛也逐渐钻了出来,像刀子要剜掉膝盖骨一样。其他人也穿着白孝衣陆陆续续回来了。都是一副疲软的架势和一张扭曲的脸。

 

钱一上车就被抢走了。他想伸手抓一把,但饿狼一样的眼神撕的他心惊肉跳。看着自己受苦受辱挣来的钱,装进了别人的腰包,跟自己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他敢怒不敢言,只有心里稀里哗啦哭着。

 

晚饭给他一桶方便面。听说是他今天表现好,挣得多,奖励的。也有人拿到了方便面,还是奖励。但大多数人还是一瓶矿泉水,两个冰馒头。面还没泡开,实在饿得不行了,他像一个世纪没有吃过粮食一样,顾不上烫,一头塞进桶子里,狼吞虎咽了起来。一股汤刚架在脖子上,突然听见外面房子哇一声嘶叫了起来,惊得他差点栽倒在地。紧接着是咒骂声,叫你跑,狗日的,今天把你腿打折,你再跑。然后就是轰隆轰隆拳打脚踢的声音,和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过了一阵,门开了。那个逃跑的少年被抬了进来,扔到地上,像丢了一件破衣服。门一锁,仍他的人走了。地上的少年刚开始还哭着,哭着哭着,就变成了哽咽,最后声音消失了,只有昏黄的灯光落下来,尘埃一样,覆盖了他蜷缩成一堆的身体。

 

整夜都是噩梦,一会梦见狼在追赶,一会梦见有人呢提着木棒打他,一会梦见爸爸死了。各种各样的梦魇,折磨得他喘不过气。最后,他被一阵细细的哭声吵醒了。屋里灯灭了,黑的一塌糊涂,不见一物。不知道是谁在哭,细细的哭声,像从身体里抽出的血,是疼痛的,残忍的,无助的,流开来,漫过了七倒八瘫的身体。听着哭声,表弟眼睛也潮湿了,他不知道这样非人的日子能撑到哪一天,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他不知道明天又是什么样的一天。他如同陷入地狱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能解救出他。想着没有出路的日子,就开始心如刀绞,哭声也憋破了嗓子,飘荡在了黑不见底的空气里。

 

第二天,还是跪马路。

 

第三天,还是跪马路。

 

这期间,他都瞅机会,试图逃跑,但一想到那天晚上,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碗口大的瘀青,他刚要抬起的膝盖又软了下去。他也曾试探过别人的口气,有些人说想逃,却害怕被抓住,有些人翻着白眼,顶着黑漆漆的屋顶,满脸的麻木不仁,也有人竟然说不想走,现在是吃苦受罪,但有一天也会像看管他们的人一样,出人头地,挣大钱。



4



表弟靠在墙角,看着不见天日的屋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正在胡思乱想,有人叫他名字,他出去,还是那个胖子。他拿着他的手机,说,给你们家人打电话,往来弄钱。他犹豫着,一直瓦罐大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赶紧接过去,拨了他妈的号码,电话关机,他只好拨通他舅舅的,他给舅舅说,自己胃不好,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没钱了,先打点。舅舅说,他人在外地,手头只有一百元,再没有了,要不要?胖子摇了摇头,暗示他太少,不要了。

 

打完电话,他被一脚踹进了门。幸好,这一次,他们忘了没收他的手机。

 

第五天,或许是吃的不合适,他开始拉肚子,刚开始人家还让他出去,后来嫌麻烦,就直接给他扔了一个破塑料桶,当他就地解决。看着摆在眼前的桶子,他实在下不了决心,但太憋了,再不解决直接喷裤子了。他只好闭上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裤子,蹲了下去。

 

这天,他是下午被带出去的。他都不知道这次到了什么地方,好像是一个小型公园门口,他跪着,祈求有熟人路过,发现他,将他救走,要么有警察过来,他就大喊,但都没有,全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各色各样的鞋子,闪过了他的眼睛。他甚至开始奢想,要是此刻有天兵天将下凡,把这些坏人,一个个戳翻,把自己救走,要么自己干脆长一对翅膀,飞了算了。这么想着,他摸了摸肩膀,除了套在身上的白孝衣,别无他物。他开始懊恼,悲伤,痛苦不已而当这种情绪刚弥漫开始时,他的肚子又不争气了,一股泥浆一样的东西在腹部翻腾,他立马要上厕所。他忍不住了,站起来,对面监视的人就过来了。他指了指肚子,那人明白了。从后面跟着,他走了不远,有个公厕,进去解决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又跪在了老地方。但没一阵,肚子又闹腾了,他只好再去,监视他的人明显发怒了,牛眼血红,但不好发作。他要去,监视的人感到麻烦,就摆了摆手,让他自己去。

 

还好,这一次,没人来监视,他长了个心眼。一进厕所,就钻进女的那边了,女厕所是一间一间的,他进去,划上插销,悄悄蹲下了。蹲了一阵,听见有人进了男厕所,把门一扇扇打开,发现没人,出去了,过了一阵,又有人进来,搜了一圈。他躲在女厕所,大气不敢出一声,吓得尿都出来了。他闭上眼,双手合十,翻着嘴皮,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不知道蹲了有多久,他差点绷成几截子的筋刚一松懈,厕所门被敲响了,他又吓得缩成一团,他真害怕门被打开,那张狼一样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样他就死定了。正当他的心跳到嘴里,马上就要跳出来时。外面的人骂了一句,淹死到里面了,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变态。是个女人,他才把到嘴边的心按了回去。

 

表弟一直在厕所蹲着,不知道蹲了几个小时,外面天黑了。过了一阵,响了一串雷,暴雨就铺天盖地来了。



5



他确信那监视的人走了时,才贼眉鼠眼,偷偷摸摸溜出了厕所,一路上冒着暴雨,发了疯的狂奔。最后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就躲到了一座大桥下,等换过了气,突然想到给表哥打电话,让他来接他。

 

洗完了脚,毛线给表弟弄了吃的。他吃完,死鱼一样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光,但他身上依旧酸臭无比,是一个星期没有洗的缘故。他让表弟睡在了隔壁的屋子。

 

第二天,表弟说,要回租的房子拿被子,然后回家去,城里不敢呆了。










王选
有故事的人
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作品见《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天涯》、《芙蓉》、《星星》等百余家报刊。著有长篇散文《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 获2015年度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二届全国产业工人大奖等。


本文责编:丁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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