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所要行侠的对象以及堂吉诃德所模仿的游侠骑士阿马迪斯构成欲望的三角关系:主体、客体和介体。主体可以直接地表达欲望,也就是说无需通过作为中介的介体,菲罗墨拉、林奕含完全出于内在的冤屈而表达愤慨,在基拉尔眼里,她们就是本能的人;但包法利夫人从浪漫主义小说编织了自己的爱情梦想,从而在她自己的生活中寻找浪漫情人,驱使她行动的欲望是外生的、虚荣的,基拉尔将这样的人称之为准人(sous-homme)。
不但在《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中,在《红与黑》《地下室手记》《群魔》《追忆逝水年华》等多部小说中,基拉尔都看到了形态各异的三角欲望的表演。基拉尔“用‘浪漫的’这个词指那些反映了介体的存在却没有揭示介体的作品,用 ‘小说的 ’这个词形容那些揭示了介体存在的作品”,他认为,小说与浪漫文学的区别就在于,小说家向读者揭示,经由介体而引发的欲望是一种模仿或抄袭,是非直接的、他者的,因此是虚假的、乏力的;而浪漫文学虽然也反映了这些介体,却未能对此加以揭示,从而陷入一种欺骗与自我欺骗的状态。小说或者说好的小说应该包含这样的揭示。
斯丹达尔以虚荣为主题,普鲁斯特以攀附为主题,他们都在揭示主人公的欲望幻想的过程。构成欲望之中介的介体可以远离主人公的生活,这是外中介,比如阿马迪斯之于堂吉诃德;那些就在主人公的生活中活动的介体是内中介,比如德瑞那夫人就是玛蒂尔德小姐渴望于连的介体,三角恋爱,羡慕与嫉妒,都构成内中介。甚至还出现一种双重中介或互为中介的情况,这时客体已经不重要,“浪漫主义爱情不是对他者的献身,而是两颗对立的虚荣心之间展开的无情战争。”中世纪的传奇故事所写的相互爱慕的爱情故事即“不是从他人出发,而是从自我出发”的两颗自恋心的虚假的相互性,因为在福楼拜看来,“两个人绝不会同时爱对方”。
如果说神权的时代、王权的时代我们还可以限制欲望及其表演的虚假性程度,到了现代时期,贪婪导致我们陷入欲望性竞争的万丈深渊,人在互为上帝的模仿中越来越堕向虚无,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的作品向我们揭示的就是这样的危险。我们可能会为欲望苦修,通过虚伪的掩盖暗中指望欲望最终的满足;我们又会表现出一种纨绔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漠然置之的样子,我们在互为主奴、互相施虐与受虐的过程中不断堕落:“每个人……对走在旁边或者迎面而来的人,都假装高视不顾,让人家觉得他心无旁骛,但是他的目光却暗扫过去,生怕冒犯对方,实际上时时和对方的目光相撞,纠结不开,因为那一方也在同样矜持的外表下,以同样的掩饰注意他。”
小说家通过揭示欲望演绎最终导致的虚无告诉读者,我们必须放弃介体,放弃对他者神性的崇拜,“人物在放弃神性的同时就放弃了奴隶性。生活的各个层面都颠倒了,形而上欲望的作用被相反的作用替代。谎言让位于真实,焦虑让位于回忆,不安让位于宁静,仇恨让位于爱情,屈辱让位于谦虚,由他者产生的欲望让位于由自我产生的欲望……。”这是小说的诗性正义与道德意义,它让我们避免成为赝品,要我们保持独立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