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桃疆丨文
象牙山就是国产版本的中土世界——中华土味世界,国产剧《乡村爱情》系列堪称中国《权力的游戏》、东北《纸牌屋》、辽东半岛《琅琊榜》。
《乡村爱情》系列的第九季和第八季一样从电视台转为线上播放,“独家播出”与“贵宾会员专享”的设置充分诠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对于一部通俗影视作品而言,自信就是“不怕投放渠道少、门槛抬得高而流失观众”。
乡村已经变成一个诗意的意象停留在了无限遥远的地方,真实的乡村生活以及那些乡村里的人已经隐身在主流语境中,《乡村爱情》成了中国当代影视文化语境中最后的防线。
坚持以乡村为题材,象牙山的人不是直播客户端里行为出格的怪人,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待人处事时还在坚持着自己的道理和逻辑,这些可爱的村里人不断地适应着社会环境与生活环境中的大小变化。
从开播到现在的《乡村爱情进行曲》,象牙村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的角色在这里出生,熟悉的角色深埋土里,乡镇工厂发展走到瓶颈期,农家乐旅游也不再是理所当然地红红火火,象牙山的几家几乎紧密相连,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问题,也吵也闹,但比起城市婆媳剧里动辄呼天抢地式的作法反而收敛许多,大家都知道给自己留条退路,村里就那么几条路,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彻底撕破的脸皮,就像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
千百年来的土地政策将农民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乡村的社会形态和人口流动形式与城市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城乡差距比国际城市与城市的差距更大。
乡村从更大的舞台上消失之后,成为替持有文化糟粕、无知与见识浅薄者擦屁股的存在。当某些不容置疑的时代强音中出现明显的地域歧视、性别歧视时,无一例外地会有人跳出来叫喊“想想几亿农民”,仿佛把这个数量庞大的群体抬出来就能解释一切,仿佛这个庞大的群体就活该被充满歧视、偏见、不公的思想控制。
最关键的是当下的创作者中有多少人是真正关心这“几亿农民”真正想法的?将臆想中的思维强压在村里人身上,同时又剥夺了“村里人”发声辩护的机会,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了。东北乡村或许并不够格被推举作为全国乡村的典型被表现出来,但《乡村爱情》的确是目前看来最活跃也最贴近的作品了,这些坦率的村里人比其他舞台上的村里人可爱多了。
说这些土生土长在象牙山的“屯子里的人”可爱全然不是因为眼睛大、脸小、红唇肤白,而是因为他们身上的真诚笨拙。他们勾心斗角、你争我夺,互相攀比、表面上鄙视暗地里追逐,爱情的成分并不多,反而多的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男人与男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那点芝麻大小的破烂事儿:谁家生了、谁家生不出来,谁和谁眉来眼去了,谁家娘们涂了“中国红”(明里说不好看,转身就打着送闺女的旗号给自己买一支),谁家爷们用上了更好的手机……
出了一家子应付不了的大事果断抛弃前嫌,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这种分分合合通过观众的二次甚至更多次解读从而成为一种对家族政治体系的象征,构成了历史和更广阔社会政治问题中的隐喻。和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一样,是这种附加上去的深度扩大了《乡村爱情》的受众,长寿剧的主力观众并不集中在东北,而是东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除了大批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观众中也不免有一些拿《乡村爱情》当寓言剧看的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乡村爱情》虽然说的都是村子里的事,角色或许统统拿着农村户口,但已经不靠第一产业讨生活了,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院子里搭的葡萄架子已经和物质生产、交换甚至财富脱离了关系,这些景观构成了生活中的常态。与其说象牙山是中国乡村的缩影,不如说它是东北城乡的缩影。
象牙山地区最活跃的人群仍然以男性为主,女性角色性格鲜明,却尽是些配角。东北人的缺点在男性角色身上暴露无遗:懒惰、虚张声势、缺乏契约精神、迷信社会关系。这些特质并没有随着生产生活方式改变而发生变化。在《乡村爱情进行曲》中,村支书金山要叫刘能一声姑父,刘能应答的态度和二十年前赵本山、高秀敏在小品《拜年》中对范伟的态度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象牙山社会生产经济活动还维持着一种热火朝天的局面,谈吐间也有对大形势下营生不易的抱怨,但这些不成器甚至有些不成样子的人还在坚持不懈地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以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构建更美好的生活,东北的崩坏之于“东北人不行”是因也是果。笼统地把所有社会问题归结于区域中人的特性无疑是一种自我安慰,人无法将瞧不上的土味锁住一个区域里,就像一个即使弥漫着土味的地方也无法阻挡爱情的来临。
《乡村爱情进行曲》和它之前的八部作品一样,在艺术创作上保持着连贯性和一致性,胆色和尺度比起第八季似乎还收敛了许多。观众没办法指责象牙山纪事一样的作品中出现大量咔嚓一下子切到另一个场景又咔嚓一下子接回来的剪辑,就像观众不能指责刘能说话不利索、赵四撇嘴,不能指责道具服装的配置和配色,结巴和撇嘴阻碍了台词的流畅度,色调失和影响美感,可这些却是它处无法寻来的特色。
作为一部国内罕见的长寿剧,《乡村爱情》系列已经无法用好看不好看这样一刀切的标准来衡量了,它存在的意义远大于简单地提供笑料和娱乐,这些以物喜、以己悲但不耻于承认自己村里人的角色只要还有机会发声,就有一束光投射到被舞台忽视的乡村,照着失了根的人认识认识屯子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