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雨,总是心平气和,脚步轻软,款款走它的路,并不使人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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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雨就来了。此时的雨最长,最密,从惊蛰直下到清明。
闽南人对于春的感知,没有北地强烈,连冬天都少了些肃杀气。因此,春来时,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是连天雨,这个时节我们称之为春头天,它意味着冷雨、潮湿还有无尽的动人的绿。
常常是一觉醒来,熟悉的天光不知什么缘由,羞涩如少女,那股泼辣劲不见了,躲在帘后不肯进来。房间里灰漠漠的,七八点的清晨,不似往日通亮,人们猜到大抵是落雨了。
整夜地,人窝在被里,丝毫听不见它的动静。等起了床,往阳台一站,目力所及皆是软糯的乳白,像泡在澄过一遍的淘米水里。历历春景隐在其中,如同隔着毛玻璃,树是灰绿的,辨不清到底是水,是雾,还是云,一团结一团,赖着不散,混混沌沌,拨也拨不开。
这个时候的雨,总是心平气和,脚步轻软,款款走它的路,并不使人狼狈。
夏天的疾雨打在身上,它以恣肆明艳为底色的野兽派画风太过刺眼。相比之下,春的雨呢,是于熟绢上勾描的巧密而精细的工笔画作,手触它,隐秘如毛孔翕张,皮肤上覆层茸茸水珠子,随体温缓慢渗入,仿佛初恋的人儿,彼此唇抵着唇,不经意地颤抖,炽热而甜蜜。
春时的雨,近乎是沉默的。当然,它也有属于自己的声音,若非要听一听,那可需要极大耐心才可捕捉到一二。
雨声最先是由风带来的,由远及近。沙沙沙许多蚕吃桑叶,是雨打竹叶的细响,汩汩溪流沿引水筒而下,是山泉混着雨水汇聚成的清越,几天前买的一盆山茶在某一夜咚一下旋开,是雨落在泥里的惊呼。耳边有许多久违的响动,笋芽冒尖翻土的疏松声,山麻雀扇动翅膀的扑楞声,从枝头摔下几朵洋紫荆的噼啪声,屋檐前嘀嘀嗒嗒的雨连着许多往日里以为稀松平常却容易忽视的的细微声,不断扩音,春市般热闹的喧嚣就此开始了。
入了春,山醒了,此时的雨最好看。
树木开始抽芽。闽地的山一年到头都是绿,不过疏朗与茂盛之分。去岁的芦苇所剩无几,经了雨的重新刷洗,山色由苍绿向青竹色晕染。毛竹刷刷抖掉枯败发黄的船叶,微泛白的青从中空的枝干里发出,成片沿着风絮的方向快意摇荡,如渔网挂满鳞片,密匝匝筛下波光,齐整又细碎,怎么也看不腻。绿里的翠渐多,就是新绿了。无尽的新鲜的绿,是一种孜孜不倦向前走的绿。轻轻一压就能噗出水来的苔,翻山越岭的布谷啼,打着紫红灯笼的木笔,都属于这片绿。
借着春生万物发的好意头,储蓄了一冬的雨水,足足可下半个月。雨脚如婴儿胎毛,细且柔,在近乎浓稠的阴白里,不见它的踪迹。偶尔,看到燕子歇在电线上,须臾飞下,扯一束雨线,穿梭在田间地头,茅屋村社间,引得喝水的牛与戏水的番鸭纷纷抬头相看。远处山头顶着蓬松的雾鬓,奶昔沙冰似的,遇着风,坍塌又聚合,仿佛雪崩前后一瞬,时间可以在这里倒流千万次。
栗木、桉树、马尾松,皆挽着一缕轻薄的水汽,等雨势大了些,水汽攒作珠,一串串,绿葡萄样。人站在树底下,稍不留神,也不知哪个促狭鬼捉弄,只听得哗啦一声,登时满头珠翠晃荡。篱笆下,芥菜、高丽菜喝饱了水,肥绿肥绿的。泥土到底是湿透了,待人觉察时,婆婆纳与鲫鱼胆,豌豆花与山莓,早早从田埂开到河边,这样娇憨,带着一种自在无拘的野气。从前苍色的蓑笠,换了透明的浅蓝塑料披衣,小孩们用雨鞋踏水,新生的小鸡长出绒绒黄毛,雨终于换了种笔法,点染出茶红、梨白与梅粉,衬得这层叠繁复的绿多出几分可亲可爱来。
人走进雨里,为游丝雨挠着,眉间鼻头微微泛痒。风长出角,破雨而来,料峭逼人,正是所谓的春寒。藏了一宿的暖意,像路边老阿伯摇出的棉花糖,蓬松轻软,舔到嘴里,忽然地,缩成一团,失了踪迹。
雨一到,冬天的干燥就此消失殆尽,湿冷取而代之,可以说,闽南的冬并不冷,最恼人的反倒是春天连绵冷雨的潮湿。
闽南春头天的冷,极其可恶。这种冷,为雨气打潮,犹如一台小电钻,开足了马力,一寸一寸往人身上钻,直达骨髓,稍有疏忽,就易落下风湿的毛病。冬天不必上身的羽绒衣,却在春头天里出现。来自山东的友人,与我谈起春寒。她抱怨太过阴冷,屋里且无暖气,略坐一坐,就要钻心的疼。我深以为然,想她习惯了家乡的干冷,初到此处,必然难以适应。连我这长久居住的本地人,都要烦恼连天冷雨。
最先感知到的是老屋子的墙。有一天,不经意抬头,天花板至墙腰,长出成片霉斑,倒像指上的簸箕与斗,挂在半空中。霉边絮絮发毛,仿佛受了东山魁夷的启迪,一点黛绿一点褐再多点幽蓝,显着冷冷的忧郁。这些霉花成了家里顶有趣的装饰画。
床上的被子,久不见阳光,空气裹着微小的水珠,一点点渗进棉被的细缝里,棉花吸足了水,泡得久了,湿漉漉的。屋外落雨,屋里潮湿,冷意包覆着身体,它端着把小刀,划过每一寸骨头,嗞嗞刺耳生疼。睡个觉,都得考虑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钻进被窝,还是要被冰窖般的寒凉吓一大跳。借着体温逐渐烘暖,但一双脚是怎么也暖不了的。半夜醒来,脚底仍有冰块同你一床困觉。
木柜子、木桌椅纷纷生了霉,枯涩且朴素的味道扑鼻,恍然觉得这些木头还在生长,有年轮也有枝桠。架上的衣裤仿佛永远也干不了,晾了三四天,还是似干未干,索性就这么挂了半个月。贴着瓷砖的墙面密匝匝满是珠圆的水滴,结得多了,一道道流下来,大家就说,墙出汗了。地也像让没拧干的拖把抹了一遍似的,直冒水。南方人叫这样的返潮为回南。
大家骂春头天里的回南,想尽办法应对不到头的雨和它的湿冷。家里成天关着门窗,好阻挡潮气。人不在屋子,就开了风扇使劲吹。过去,还会把衣服架在高高的红泥炉子上烘干。我们总以为夏天才能用到的空调,上了大学,才知晓它还有制暖功能。家里终于也装上了一台,大家都松一口气,不必再担心无穷尽的潮湿,也不必忍受坐屋里还得穿厚袜子驱赶从脚心直窜上身的冷。
搬来海边,春头天里的回南减淡许多,因有海风吹,所以湿气逃得快。夜里,雨停了,路上一汪一汪晶亮的水镜子泛着光,桂花开得多,簇簇覆在阴影里,经不住风吹,花朵小米粒样掉满地。人被清幽的香气所吸引,一步一回头,泠冽的雨气也温柔了许多。当然,回到家里,被窝依旧是潮涩的,令人无奈的。
四月过后,风暖了,春头天也就走远了。
2017年3月12日 于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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