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写了一篇《我是和菜头》，讽刺了围绕保姆范雨素的一场盛大的刻奇。于是，许多人看完文章当时就疯了。
有《槽边往事》读者问我：什么是刻奇？很简单，见过那种中小学校的洗脚宣讲团没有？全校师生家长在操场上集合，一个神头鬼脸的家伙带着哽咽的腔调谈父母对子女付出了多少爱，付出了多少关心，为了子女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高潮时分，要学生们走上第一排，跪下给父母当众洗脚。所有现场的人都为之泪下，并且相互监督着看谁没有流泪，否则就是不孝。
这就是刻奇，强行自我感动和强行感动他人。谁敢不感动，我就敢动你---就像我发完《我是和菜头》之后，因为在文章中明确表示了我不感动，于是从昨天下午开始，许多人就在网上表演敢动不感动的和菜头一样。
那我怎么看待这些批评呢？我有一条标准：
范雨素文章好不好是一个问题；觉得范雨素文章好意味着自己有爱心，关心社会底层，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凡是单独谈其中一个问题的，那算得上是个讨论；凡是把两个问题绑定在一起来讨论的，都是在耍流氓。
我不觉得范雨素的文章好。换了是任何一个人，家里请了一个保姆，每月支付保姆6000块钱，让她得以养育两个女儿。结果，这个保姆转身写文章公开发表，告诉公众你在胡润财富排行榜上，你家里有300平方米的武术训练场，你有一个妻子和一个情人，一共为你生了四个孩子。她在文章中调侃你的情人为“如夫人”，你们的儿子是“庶子”，说你的情人在你面前是“伏地乞食”。你会怎么想？
接下来，她更在文章中向公众疾呼：
“每每这时，我就会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大唐盛世，还是大清帝国，还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可我没有特异功能，我也没有穿越过呀！”
因为你有妻子，又和情人生了两个儿子，所以，你的行为已经危及社会主义新中国，让新中国变成了落后腐朽的封建王朝。如果你是雇主，你看到这样的句子会有什么感受？会不会觉得这文字里的森然？
这就是所谓的简单、朴质、善良的文字？
在所有为范雨素文字辩护的人里，普遍持有的一个观点是：她是个保姆，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能写成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我没见过比这个骂人更厉害的话，也没有见过比这个更为明目张胆的歧视。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谁说：
牛顿是光棍里物理学最好的；
荷马是盲人里史诗写最好的；
伊索是奴隶里寓言写最好的；
司马迁是阉人里历史写最好的；
杰森斯坦森是秃头里演技最好的。
......
因为这是侮辱。他们的成就，和他们的身份、收入、身体缺陷没有一毛钱关系。好就是好，不需要因为牛顿独身一辈子，所以他的物理学成就才能显得特别一些；不需要因为荷马是个盲人，所以我们应该对他的史诗要着意多看一眼。说这样的话，内在的含义是：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独身、眼盲、卑贱、残疾、有缺陷，他们的成就我们原本没觉得那么伟大。
这种以身份为前提，讨论作品好不好的观点不值一驳，问题就出在评价文学作品的标准有两套。别人的作品用一套标准讨论好不好，在这套标准之外，还有一套保姆文学标准，因为作家是个保姆，所以要用另外一套标准去衡量作品的好坏。什么叫骂人，这就叫骂人；什么叫歧视，这就是公然的歧视。
对于范雨素来说，把她的作品和所有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用相同的标准去评判，这是对她最大的尊重，也是最大的平等。而单独弄一套保姆文学标准，这是在内心认定了底层阶级不可能创作出什么文学作品出来，所以，用这个方法单独弄个小圈子出来，把范雨素们圈在里面进行评定，这本质上叫做把玩。
我批评范雨素的文字，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是个保姆。既然写出来了，我怎么批评其他作家的文字，那我也就怎么批评范雨素的文字。在我这里，我对待范雨素的态度和对待王小波、冯唐、阿乙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赞扬范雨素文字的人里，很多是因为她的身份是个保姆。然后，这帮人说我刻薄冷酷没爱心？
即便如此，我依然承认这是一种讨论，脑子不好的人也可以讨论问题，我并不歧视。但是，有些人耍流氓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
他们把批评范雨素的文字，等同于否认他们有爱心，等同于歧视社会底层，这种强制关联就属于纯粹的耍流氓。赞美范雨素的文字不意味着有爱心，也不等同于关怀社会底层。事实上，我在《我是和菜头》一文里用了最大的篇幅表达过我的观点：这是刻奇，没什么爱心可言。如果这些人读不懂的话，我这里可以再明确一点说出来：
我是在讽刺你们呢！
我是在讽刺你们呢！
我是在讽刺你们呢！
我在微博上说：
对于某些人来说，梵高奶奶代表了他们对绘画的理解，余秀华代表了他们对诗歌的理解，范雨素代表了他们对散文的理解，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说，你们的感动也太他妈虚假伪善了一点吧？每隔两年就要借个社会弱势群体表达一下自己的爱心，就跟一桌山珍海味吃完了，盛赞小青菜味道最好一样---真喜欢别点小青菜之外的东西啊？于是，他们骂我冷血、刻薄缺乏对贫下中农的关怀和爱心。你们他妈的任何时候推出个贫下中农，就只能赞扬才行是吧？
为什么不点个完全由小青菜组成的青菜宴呢？不就是换换口味的事情，至于说得那么涕泪交流的么？在《槽边往事》的留言里，一个叫马方的读者写了一段话给我，在我看来，这段话的刻奇症状就非常典型了。她说：
我觉得她写的好是在文笔后边的东西，不是文笔和章法本身，确实也是我体会不到的农村因为生存而不能保护自己的儿女、因为生存而怕自己妹妹拖累，还有自家大闺女看护二闺女的细节，这个世界的审美一直都是真善美，并没有变过。因为这世界也有很多人的审美是觉得你也写的不错。
看完这段话，我觉得非常震惊。吃完小青菜，怎么可以那么镇定地装作第一次发现青菜好吃的样子？所以，我回复她说：
你有什么体会不到的？你住海子里，还是住在别墅区？你周围满街满巷的农民工、城市贫民，但是你看不到。于是，你需要一个保姆的文章帮你“发现”了？帮你“体会”了？没感觉到吗？我的原文就是在讽刺你这样的人啊。感觉不到的话，我可以再说一次：我在讽刺你呀。
我在北京租的房子不便宜，小区环境也足够封闭，但是这并不耽误我凌晨两点下楼去通宵小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和值班的店员一起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聊天，听他讲讲自己的一生，聊聊他的家乡父母，自己来北京的梦想。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么？需要怎样的视而不见，才需要去找篇文章去“体会”？如果说，和一个店员并肩坐在台阶上聊天太困难，观察生活总能做到吧？在我的《【完全原创】一家早点铺》里，我能看到的东西，难道不是每个去光顾的食客所能看到的？需要怎样的充耳不闻，才需要找篇文章去“发现”。
如今，“发现”底层人民，“发现”下岗工人，已经成为网上大型刻奇的必修课了。在那种黏糊糊的所谓“关爱”里，能分明感觉到一种白人“发现”非洲文明，“发现”美洲金字塔的那种心态，从心态到肤色都变成白色了。以至于谁不跟着感动，谁不跟着流泪，谁不跟着赞美，谁就是“蹭热点”，就是“刻薄下流”，就是“无耻不堪”？
既然那么有爱，我这里就想问一句那些眼泪都没有擦干就开始骂我的媒体人：如果贵编辑部评定职称、升职加薪，你们曾经因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家庭贫苦，收入微薄，主动放弃过晋升加薪的机会么？哦？那时候又变成晋升加薪是因为你们个人能力强了？就不讨论爱心了？爱心都留在网上读文章流眼泪了？扭头过来，该怎么掐还往死里掐？你看，我都信了你们真爱吃小青菜，对山珍海味毫无兴趣了。
从昨天下午开始到现在，许多人都以为在批评我。知道在我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吗？在《我是和菜头》的最后一段我写道：
最后，我要写一段和全文没有丝毫关系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那么写。但是这么写看起来，好像很高级的样子---我的邻居张大锤告诉我，他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去偷窥公司的女厕所。他对我说：每次观察到人们很努力地蹲坑，看到那些努力的屁股，就觉得狠感动，他说他会永远热爱生活。
你们就是一帮努力的屁股，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来上一巴掌。在每一个刻奇时分，在每一个“发现”社会的时刻，我想说的是：
屁股们！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有一条真理：只有坐上马桶的屁股，才可以大谈之前排队时的艰辛和苦难。而不肯从马桶上起来让座的屁股，一起围观一个等待空位的屁股，感动流泪，欢喜赞叹，感慨“它让我发现了社会的另一面，这种自立向上的精神让我好感动”，就不单单是刻奇，而是带着屁味的刻奇了。
题图摄影：chezbeate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禅定时刻
《我是范雨素》刊载在《正午故事》，叶三是《正午故事》的主笔。以下是她在微博上对我的评价，可以说，叶三作为一名虚构类文学的创作者，这句话是她个人创作的巅峰之作了。相当努力了，叶三，加油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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