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选·美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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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或许是摩尔落寞的开始,却也是他怀抱希望的最大原因。
迈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继《华氏911》(Fahrenheit 9/11)十四年后推出的姐妹篇《华氏119》(Fahrenheit 11/9),提供了世界正在变坏的第一千个理由,而世界正在变坏的第一千零一个理由或许就是,摩尔过气了。
《华氏119》海报
相较于曾收获两亿两千万美元的影史最高票房纪录片《华氏911》,今年9月赶在中期选举前仓促上映的《华氏119》票房只有六百万,远低于预期,而摩尔的上一部片《深入特朗普之地》(Michael Moore in TrumpLand)和上上部片《接着侵略哪儿》(Where to Invade Next),也都不约而同地扑了街。事实上,自《资本主义:一个爱情故事》(Capitalism: A Love Story)之后,摩尔已将近十年没有成功的作品了。
时代变了,但摩尔没变。他看图说话的讽刺调侃在社交媒体时代早失了一切先机,他慷慨陈词的政治宣言令特朗普之下身心俱疲的美国人民敬谢不敏,还有他的愤怒与真情,都正在随其慢慢老去的昔日拥趸,沦为当代生活的话语体系中过时又丢脸的行径,因为事到如今还沾沾自喜的只有政治犬儒和草根右派,而他是人心涣散后,依然义正严辞得快要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终极理想主义者。现实在迅速消耗他的观众缘与号召力,他却对着现实狗吠火车,越挫越勇。
尽管这几乎就是他的宿命了——2003年的奥斯卡领奖台上,他批评四天前刚刚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小布什,遭遇台下嘘声一片;2016年大选前的《彪马实时秀》(Real Time with Bill Maher)上,他预言特朗普当选,又遭遇台下嘘声一片。他像是中西部来的红脖子(redneck),有着不能负的性子,身上披覆了预言然后被一再地辜负。
和批判小布什的《华氏911》一样,《华氏119》是一篇针对特朗普的激烈檄文。11月9日指的是2016年特朗普宣布当选美国总统的日子,这串数字不仅恰与911相对,也体现了摩尔对于新作的重视与自信,因而不惜祭出自己最响亮的招牌助阵。他大概难以想象,十四年后,会有一位比小布什更令他厌恶的总统上台。
在2004年的《华氏911》开头,当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 Niro),史提夫·汪达(Stevie Wonder),本·阿弗莱克(Ben Affleck)站在2000年的烟花灿烂中准备庆祝阿尔·戈尔(Al Gore)当选时,摩尔想到接下来四年发生的一切,不禁问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吗?”
在2018年的《华氏119》开头,摩尔依然在追寻荒谬时代的答案,只不过这时代愈发荒谬,让他不禁用比希拉里(Hilary Clinton)自传还要直白,还要情绪化的措辞问道:“How the fuck did this happen?”
《华氏119》围绕这个问题展开。尽管这其实是摩尔在大选后的百老汇首秀《我的投降条件》(The Term of My Surrender)上已经问过的问题,但回到如鱼得水的纪录片形式中,他又能得力应用大量的资料片段和绝对的主观视角,为我们拼凑出特朗普时代的来龙去脉。
百老汇秀《我的投降条件》海报
摩尔以选前自由派对特朗普的不屑一顾开场,那是三大台、好莱坞、民主党的美好泡沫破碎前夕:从名嘴乔治·斯蒂芬诺伯罗斯(George Stephanopoulos)到巨星乔治·克鲁尼(George Clooney),都把特朗普参选当做笑话,而在碧昂斯(Beyoncé)和Jay-Z的演唱会上,人们因为希拉里背诵出了一长串她从没听过的嘻哈歌手而弹冠相庆。
不过,他将罪魁祸首锁定为格温·史蒂芬妮(Gwen Stefani),因为她在《美国之声》(The Voice)担任导师的酬劳比同在NBC主持《飞黄腾达》(The Apprentice)的特朗普高,这让嫉恨无比的特朗普决定竞选总统来博收视,以向NBC证明自己的价值。
蝴蝶效应的玩笑和摩尔接下来对于特朗普与伊万卡父女关系的批评一样,都是老梗:“赛金花”塞斯·梅耶斯(Seth Meyers)和奥巴马(Barack Obama)在2011年白宫记者晚宴上开特朗普的玩笑;凯文·乔纳斯(Kevin Jonas)离开第十四季《飞黄腾达》导致收视暴跌,节目收摊;“肥伦”吉米·法伦(Jimmy Fallon)在与特朗普的访谈中揉乱了他的一头秀发……这些广为流传的始作俑者,都是对于时代剧变的一句话解释,但电影作为一种媒介,实在难与社交媒体或者日播脱口秀比赛抖机灵的速度。
老梗引发的更大问题在于没梗。当年《华氏911》最负盛名的片段里,小布什在得知纽约世贸中心遭受第二轮恐怖袭击后,表情困惑地继续为佛罗里达的小学生们朗读故事书《宠物小羊》(The Pet Goat),这是摩尔联系小布什到访的学校后,意外收获的老师私人录像。在《华氏911》的下半场,他更收录了大量的伊拉克战场残酷影像,对于当年头顶爱国者法案,又无法收看央视的美国人而言,那的确是主流媒体上难得一见的管制内容。然而,在互联网带来信息爆炸的今天,摩尔已经很难从话题中的话题人物特朗普身上,发掘出引爆话题的新内容了。
甚至,《华氏119》中涉及的许多内容,都已经似曾相识了:经济衰退的小镇标本在《罗杰和我》(Roger & Me)中讲过了,枪支暴力在《克伦拜恩的保龄》(Bowling for Columbine)中讲过了,资本政治在《资本主义:一个爱情故事》中讲过了,投票动员在《懒鬼起义》(Slacker Uprising)中也讲过了。这固然叫人悲伤,因为他数十年前就一再警告的问题,到今天不仅没有解决,反而还更加严峻了,但更悲伤的是,许多人在被他说动之前,耳朵已经长茧了。
想一想,时代究竟要何其之坏,才能让摩尔赖以成名的歇斯底里与危言耸听都成了常态?摩尔本人能想到,那个腼腆到脱口秀都不敢多上的“《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里的家伙”,会在很多年后的托尼奖典礼上怒不可遏地大吼“Fuck Trump”吗?他能想到,《华氏911》当初震惊世界的对美国总统的藐视,会在多年后成为世界的共识吗?
新的“常态”叫人们意识到,一张报纸对抗尼克松,一条裙子绊倒克林顿的20世纪已经远去了。荒诞在特朗普的荒诞时代归于无形,震惊因特朗普制造的日常震惊归于平淡。这是笼罩《华氏119》的巨大阴影,是湮灭摩尔满腔悲愤的无底黑洞,是特朗普众多天赋特权中,最为吊诡的意外收获。当特朗普声称:“我就算站在第五大道中间开枪打死一个人,也不会少一张投票”,摩尔必须承认他所言不虚,因为他是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的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纵使有米歇尔·沃尔夫(Micheal Wolff)、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鲍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的揭露与批判,有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欧普拉·温芙瑞(Oprah Winfrey)、凯蒂·佩里(Katy Perry)以及复仇者联盟(Avengers)的表态与号召,有乔治·帕帕多普鲁斯(George Papadopoulos)、迈克尔·科恩(Micheal Cohen)、保罗·马纳福特(Paul Manafort)、里克·盖茨(Rick Gates)的认罪与倒戈,也都无法阻止特朗普盘踞全世界最具权势的位子,指责针对他的“假新闻”与畅谈赦免自己的可能。
或许也正因如此,《华氏119》对特朗普的探索远不及对于特朗普时代的探索。摩尔似乎认定,作为分裂民意的人形符号,特朗普已经无需介绍了,作为反对“政治正确”的时代喉舌,特朗普已经对义愤和批判免疫了。
在曾经的《华氏911》里,摩尔为观众挖掘了小布什的家族背景,脑补了小布什的阴谋阳谋,对美国总统的人格与智力进行了摧枯拉朽的双重打击,但在《华氏119》里,摩尔不再需要通过起底来塑造属于“摩尔宇宙”的政客形象了。他只需罗列特朗普已经过度曝光的罪行,就足以勾勒其龌龊的形象了,包括他拒绝租房给黑人,呼吁处决“中央公园五罪犯”(The Central Park Five),坚称奥巴马出生在肯尼亚,以及被多人指控性骚扰和性侵犯等。事实上,《华氏119》上映时正值《纽约时报》揭露特朗普逃税史的长篇报道出炉,现在看来,这篇耗时一年,斥资百万的调查报道影响非常有限,无异石沉大海。
于是摩尔决定,与其发起第一万次泥牛入海的严肃批判,不如哂之为一场与格温·史蒂芬妮争风吃醋的失控真人秀。然而,不是所有真人秀都可以一哂而过的,因为不严肃的竞选理由并不等于不严肃的竞选。
如果说特朗普从真人秀中学到了什么是希拉里不会的,那应该包括了一个爆点,一句口号——总统竞选是他最盛大的真人秀,墨西哥边境墙就是他最难忘的节目爆点,“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就是新时代的“You’re fired!”。在这场真人秀里,希拉里首鼠两端,面目模糊,可从来只有极端与浮夸才能令观众同声共气,过目不忘。
一个今天的人们时常忘记的事实是,作为真人秀明星的特朗普和作为总统候选人的特朗普,有着迥然不同的公众形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飞黄腾达》通过创业天然的赋权光环对少数族裔的包容与突破刻板印象的刻画,都被认为是美国娱乐工业的种族和谐典范。连声称“美国四百年奴隶制是一种选择”的坎耶·维斯特(Kanye West)都要忍不住怒吼“乔治·布什不关心黑人”的年代里,特朗普成功打造了一档跨种族、跨文化、跨世代的节目,以绝对多元且政治自由的观众群吸引广告商。
作为广告投放的重要依据,美国权威调查机构Q分值公司(Q Scores Company)以发布公众人物受喜爱或厌恶的指数著称。在2010年特朗普真人秀的巅峰期,他在黑人群体中的正面Q分值为27,意味着熟悉他的黑人中,有27%声称他是自己最喜爱的人物之一,与之相对的是非黑人群体当中,特朗普的Q分值仅为8。此时距离他选择扛起造谣奥巴马身世的阴谋论大旗,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关于这段并不久远却被一再淡化的历史,还可以在约书亚·格林(Joshua Green)的书中读到更多,那本书的名字叫做《恶魔的交易》(Devil’s Bargain)。
带头攻讦奥巴马让特朗普用昔日节目拥趸换取了新的政治资本,如今再看,那几乎就是他非正式的总统竞选宣言。特朗普的政治崛起,并非如摩尔所言是一场失控的真人秀,相反,他成为极右派代言人并终于窃国的历程,是贯穿这个时代,骇人而严肃的漫长历程,上溯远不止2016年的第九季《美国之声》或第十四季《飞黄腾达》。他的土壤比他的成长更久远,就像他煽动的火种也不会随他的下位而熄灭,与其说他是骑虎难下的小丑,不如说他是人心浇漓的镜像,曝光美国半世纪以来,滋生出特朗普的积弊与丑恶。
在这种种丑恶之中,摩尔尤其唾弃的是媒体。他向我们展示了马特·劳厄尔(Matt Lauer)、查理·罗斯(Charlie Rose)、马克·霍尔珀林(Mark Halperin)、比尔·奥莱利(Bill O’Reilly)、罗杰·艾尔斯(Roger Ailes)等人奚落希拉里的节目片段,因为他们都是常年把控社会话语,结果在MeToo运动中名誉扫地的白人男性。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还能听见时任CBS总裁的莱斯·穆恩维斯(Les Moonves)幸灾乐祸的声音,他在谈到特朗普参选的消息时说:“这对于美国或许不是好事,但对于CBS可是件大好事!”他很快成为了下一个在MeToo运动中倒台的强奸犯,电影甚至都来不及更新他的介绍字幕。
然而,《华氏119》最叫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不是摩尔如何重述这些已经过度曝光的恶人恶事,而是当他以一颗私心却又颇富创见地剖析一场奥巴马时代的公共事件——密歇根州弗林特市的“铅水危机”。
弗林特是摩尔的家乡,当地居民以黑人为主,近一半属于贫困人口。和许多迷恋家乡影像的导演一样,弗林特对摩尔而言,麻雀虽小,却足以提供一切的世相、隐喻和答案。他在《罗杰和我》中,如追逐巨人的大卫,一心要见到抛弃弗林特的通用汽车总裁罗杰·史密斯(Roger Smith);在《华氏911》中,他以弗林特为代表,记录了饱受伊拉克战争煎熬的美国家庭;在《深入特朗普之地》中,他凭借弗林特的成长背景,成为民主派中仅有的与特朗普选民共情,预言特朗普当选之人;在《华氏119》中,他将弗林特作为特朗普时代的前兆与缩影,讲述了商人当政的危险与底层绝望的后果。
2014年3月,弗林特停止从自来水供应商购买底特律的休伦湖水,而是在原有运水管道正常的情况下自行修建管道,以期在25年后节省财政开支,并决定在新管道完工前从弗林特河取水。然而,污染严重,未经处理的弗林特河河水腐蚀了老化不堪的含铅供水管道,导致用水糟到铅污染,居民很快开始抱怨不良反应,但政府一再否认水质问题,直到一项研究调查显示当地儿童血铅含量超标,才引发全美的广泛关注。2015年10月,弗林特决定重新通过底特律购水,但受损水管并没有被更换,铅含量仍然超标。迄今为止,弗林特“铅水危机”已导致十余人死亡,并有6000至12000名儿童受到铅中毒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