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不停跟你提起,我总归是要离开北京的。就像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陌生(或熟悉)的地方。但其实很少有人真正离开。都是口头话,好像说出来了,就放下了。你瞧,人总是矛盾的,暧昧的,都活得很模糊。”
在路上日记第四篇,谢丁离开北京,他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你:
很久不见。
三天前,我终于离开了北京。去租车行提车时,工作人员问我什么时候还车,我说,这可说不准,我也不知道。按原计划,一个月后我应该回到这里,但我隐隐期望,最好不要回来了。在楼下装行李时,天空开始飘雨。驶出常营,车玻璃已模糊一片。大雨助兴。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驶出北京地界。一下雨,北京就四处堵车。要是以前,我会心烦气躁。而且,暴雨的北京危机四伏,几年前有人死在雨中的车里,自那以后,每次途经桥下的凹地,我都会恍惚感受那种濒死的时刻。如今的道路,似乎也没什么改善,死去的人也被忘了,我连他名字也没记住。
多年来,我不停跟你提起,我总归是要离开北京的。就像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陌生(或熟悉)的地方。但其实很少有人真正离开。都是口头话,好像说出来了,就放下了。你瞧,人总是矛盾的,暧昧的,都活得很模糊。今年春天,我提出了这个自驾计划,其实含有私心。我想知道,在接下来一个月(也许更长),再没有作为编辑的焦虑和劳作——我竟然这样持续了两年——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见见陌生人。
我找了两个朋友同行,买了五箱啤酒和四箱红酒。如果你看过电影《杯酒人生》,也许能明白我在做什么。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个电影的结局。赋格说,美国电影就是这样,好像总得来个美好收场。赋格喝红酒,偶尔也来几瓶啤酒。我是什么都喝。但我更“作”,竟然提前买了一个冰箱放在车上,那是个白色的大家伙,就放在车后座赋格的身边。每天晚上我都在思考如何把冰箱搬到旅馆,喝到冰镇啤酒。白天在路上时,光是看着这台冰箱,就能解渴。
这是一趟漫长的旅行,我们打算从北京开到重庆(途经黄河),再从重庆开到武汉(沿着长江)。不知你在哪里,能否碰见。
刚驶出北京,我们就在高速上碰到了一条死狗,一晃而过,狗头已没了,剩下半截尸身血肉模糊。赋格说,好多年前他在美国开车时,曾撞过一头鹿。我问他那头鹿长什么样子,他说,只听见砰的一声,车身震动了一下,没看见什么动物,但应该是一头鹿。死了吗?不知道,他说,也许受了轻伤,也许弹到树林里,躺着等死。我们聊了一会儿这辈子见过的被撞死的那些动物,大多都是猫和狗,从未见过鸡鸭。何伟好像写过一个故事,他在北京租车撞死过一条狗,后来去还车时,工作人员问他,狗肉好吃吗?
十二年前青藏铁路通车时,我去采访,看见他们给野生动物留下的通道,当时我就想没这么简单。后来果真听说,偶尔有藏羚羊死在铁轨上(这也是传言,未经证实)。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新疆的阿拉山口,我碰见一个火车站机务段的机车信号维修人员。他说,他曾经当过乘务员,撞死过一名自杀的女人,亲自把尸体从铁轨下拉出来。他还撞过骆驼,那头骆驼大概想自杀,站在铁轨上一动不动,火车慢速推着它走,最后它受不了,沿着铁轨向前跑去,跑到了信号台,站在窗户底下等火车。这个机车信号维修工人,有文学梦,写长篇小说。
我们的第一站,是白洋淀,纯粹是因为不想走得太快,也想看看新成立的雄安有什么变化。我们住在一座岛上,岛上都是新建的农家乐,规划齐整,家家户户都一样。我们的车停在码头,有人看守(20元),但我一直焦虑会不会有人敲碎车窗偷走我的冰箱。带了六瓶啤酒和一瓶红酒,坐船去岛上。我想,得省着喝。但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岛上百无聊赖地喝酒。十分钟就可走完全岛。那天下午,有高级领导来视察,我们三个,和一群公务员,坐在广场上等着领导。眼前是安静的湖水和芦苇荡,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怎么也不舍得离开,深怕一走,领导就来了。
夜晚,岛上全是蚊子,但能望见月亮。圆月倒映在水中,浮动不息,不知你在哪里。
第二天我们犹豫是否还要在河北停留。途径高速服务区,休息时,看见一个大棚,堆着很多精装书。红色的围布上,白字写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提升自我,读书,净化灵魂”——“15元一斤”。
出了河北娘子关,进入山西,我们决定改走国道。高速实在太无聊,无聊到危险的程度,但国道也很可怕,全是大卡车,从山西开往河北的“晋”字号红色大货车。多年前我去山西采访,沿途也是这样的大货车,运煤,跟在后面走,眼睁睁掉下一路的煤渣,公路全是黑的。那时,山西的天似乎也是黑的,我每次出差都是写一些环境评测的报道,只觉得荒诞。现在,天是变得蓝了,阳光也很好,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到处都是黑的。至少有一点比过去好了,如今的大货车,全都覆盖了一层网兜,不再掉下煤渣。我甚至猜测他们运的也许不是煤,但还能是什么?
从寿阳到榆次的省道上,碰到堵车。后面的车排起长龙,我们下车抽烟(可惜不能喝酒),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喝,等着前方的消息。隔了半晌,有人从前方打探回来,他钻进小轿车,打算掉头。我问情况如何,他说,一辆大货车起火了,谁也不敢靠近。他车里坐着老婆和小女孩,更不敢随便前行。那掉头去哪里?他说有一条小路,可以绕道前方。路有多烂?不好走,有点烂。我打转方向盘,紧跟着他。
小路果然很烂,但我们穿过了一条小河,路过很多村庄,村子都是窑洞。最后,我们得再次穿过这条小河,回到对岸。前方的小轿车在河谷停住了,女人和小孩下了车,我们也停车休息。这里风景很美,一个老头带着一条狗,以及一大群羊。女人问我们从哪里来?北京。小女孩说,她也住在北京。女人说,她们这次是回姥姥家,就在旁边的村子。她应该是在这里长大的。
也许有一天,你也这样带着小孩,停在一条河边。这是北方的山川。
昨天下午我们抵达平遥,在牛肉博物馆买了一斤冠云牛肉,新鲜切下的。喝了一宿的酒,夜不能寐,半夜肚子开始痛,黑夜中睁眼看着安静。一大早,朋友起了床坐在院子里写东西。我也如此,此刻是2017年6月9日,我坐在平遥的一座老宅院子里给你写信。清洁工很快来了,开始擦洗房间的玻璃窗,一只母猫和三只小猫窝在沙发里。我在想,明天要去哪里。
祝好
谢丁
从山西寿阳到榆次的小路上,我们途经一条小河。
河北最后一站,井陉县的大梁江村。
去年一场山洪,冲坏了小学,于是在古村的戏台附近临时找了几间屋子,作为小学。我们过去时,学校正在考试。图为小学教师。
白洋淀上的红色旅游,摆满了电影海报。我最喜欢这张《乌鸦与麻雀》。
平遥古城的大街上。目前仍是淡季,街上行人不多。
河北大梁江村,窑洞内的布置。
白洋淀农家乐卖的白酒。
——待续——
文中图片均由谢丁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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