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是否还能红着脸……”
施工现场是DJ版本的《匆匆那年》,张强操纵着巨大挖掘机,轰鸣声如同野兽的咆哮,震耳欲聋,铲斗一次次砸向地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声。搅拌机里的水泥和沙石在搅拌机的搅拌下不断翻滚,发出能把人生吞的嘶吼。起重机的钢缆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重物每被放下时,会伴随着一声“砰”的巨响。
电钻的尖锐声、切割机的嘶吼声、焊接机的滋滋声……张强不得不大声叫了一声,“我要肉末茄子”,带红色帽子的工头才在远处点点头,又去问别人拿什么盒饭了。
大前天的新闻将“禹大土木学生实习报告:迅易陡江区新建大楼为豆腐渣工程!!!”放上了头条。但是随着迅易的公关介入,今天那些新闻已经被压下去了,不愧是迅易的公关部门。而这些,对工地没任何影响,工友大多不看报纸也不关心那些事,连讨论都没有。
哪豆腐渣了,这么多年工作都是这么干的。土木学生懂什么工程。
午休时间到了,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了。张强看着自己面前的饺子,想给工头两巴掌,但是忍住了。
他说的是我要肉末茄子,被听成了多加酱油碟子。六个字错了五个。
“有饺子就不错了,是鸭肉馅的。满满都是肉的。”工友安慰张强道,“等会又要赶工了。”
“没油啊,吃不饱。”张强不想思考赶工的问题,前几天还被人投诉声音太大扰民。天地良心,那可是合法施工时间。前几个月公司宣传什么中国速度,他们工期本来就满满的,现在只能牺牲午休时间。午休时间也就吃个饭——肉末茄子就饭管饱,饺子一顿要吃三十多个才能饱,但一份饺子只有20个,说是给配的营养师担心不消化,所以控量。呸,哪里来的营养师。
又想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饱。
但是张强习惯了。现在的工程都是这样,层层分包,然后每一层抽一些油水。他也不奇怪。只要不影响他都可以。但是为什么剥削了他的肉末茄子呢?
品牌中心独立的大门关着,王主管坐在黑色的真皮椅子上,对着自己的电脑正在飞速打字,谢宁睨了一眼,那头像像是斯蒂文。站了一会,王主管才开口询问谢宁,“查清楚了吗?”
“应该是恒泰的动作,这个首发是瓜视频,是卓越系的媒体矩阵。他们之前惯发我们黑稿。喜欢吹恒泰。上次那篇捧杀我们的稿子也是他们放出来的……”谢宁低着头,站在办公桌前,心里却在疯狂叫骂,友商的运作又要让自己背黑锅了,这稿子出来两个小时就全网删干净了,还是被扣了个舆情发酵了的帽子。这还要怎么处理?上次那篇稿子更离谱,全网鼓吹迅易新大楼一年竣工一年半就能入住,是陡江区的新地标,结果官媒也下场了,鼓吹什么中国速度,把他们赶鸭子上架,不得以,又多投了三个亿赶工期。
“这黑稿真是歹毒,怎么把禹大也参和进来了,禹大可是斯蒂文的母校啊。瞧瞧这一段写的,啧啧啧,因为斯蒂文是禹大荣誉校友,所以他们的寒假实习就直接测量了迅易的大楼,结果发现数据不对,歪斜误差13cm,危楼预警。咱们大楼都没完工好吗?”王主管又看了一遍那篇黑稿,露出不屑的表情,牙齿上的韭菜看得谢宁如鲠在喉。
办公室里有茶具,他刚刚就在烧水,现在泡了两杯茶。一杯倒进了自己的瓷杯里,一杯倒进纸杯给了谢宁。谢宁也不敢说什么,没个杯托,烫手得很。
“我找他们调了现场录像,现在下面的人还在看呢,那群大学生没混进来,就是远远地拿仪器侧的,有误差很正常。地面也不一定平——”
“还是去检查一下,然后找专家出报告好了。你们公关团队怎么弄的,删稿就行吗?不做舆情对冲的吗?这些东西还要我教?业务要吃透啊!我看好你的,对这种事情,要研究自己的打法。通知一下,半个小时以后开会复盘这个case!”
“抱歉抱歉,我们的疏忽,需您发挥领头羊功能。”
“话说回来,咱们是数字化地产投资公司,总归这个工程承包的施工方是中字头的,水搅浑的话,咱们也是受害者。”
谢宁还是不敢说话。手中的水温度不太烫了,又或者被疼得麻木了。这道理他当然懂,但是搁这他是不敢这么说的。
“你下去吧,等会记得通知开会。哦,也通知下业务和安全,把报告开出来,你要跟着报告落地。另外这个月你们公关的绩效……你也知道这个事情毕竟是斯蒂文都知道了。”
“懂的,懂的。”谢宁赔笑道。然后转头在心里骂了一句。
麻勒个币的。
麻……啊,晚上吃麻婆豆腐好了。
张强坐在工地的角落里,抬头看了看那片正在建设的大楼,高耸入云,巍峨壮观。是漂亮的玻璃格子。
饺子饺子饺子,这帮畜生是看多了春晚吗?天天包饺子?昨天晚上就来了好几批人,吃的到是好一些了,鸭肉饺子变成了猪肉饺子,但还是只有25个。
那几个带白帽子的人什么都不懂,就在旁边指指点点。还说工人伙食是否分量太多——说了许多别的话,他听不懂,只听懂了这一句,让人绝望。
张强跟着迅易的项目干了很多年了,随着迅易向什么数智化转型,工地上的福利待遇越来越差,来年就考虑换个工地了。也不知道到时候好不好找地方工作。
“3月18日那天,你怎么没登表格?”
工头过来问。
张强拿着破旧的手机,找了半天日历,“我那天休息。一个月就这么一天,可以看排班表。”
工头看了一下张强的表情。又问下一个人去了。
午休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一点就要开始干活,张强擦了把汗,想着是否要给女儿买个风扇。但是还没走到挖掘机旁边,一个白帽子的生面孔就走了过来,“你怎么没带安全手套?戴工,你们要规范下施工安全方针,要落实到位的。”
“我还没操作啊?”张强莫名其妙。他戴了安全帽,穿了安全防护背心,手套还在兜里。
“你看看,你们纪律松散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知不知道现在上面来人查了?稍有问题,就会被报道,扩散,你们懂不懂施工安全有多重要!”白帽子的人唾沫横飞,张强见怪不怪。管理的人,惯爱杀鸡儆猴,他当了很多次猴,如今要当一回鸡,反正也没见实际惩罚过。
一旁,一闪而过的闪光灯在烈日中涣散。
“上面的意思是……”
“是?”
“是这次也得给禹大一个交代。”
“意思是不能说他们学生实习有问题?”
“毕竟禹大以土木出名……就说是挖掘机的问题吧。”
“为啥是挖掘机?”谢宁低下头,证明也开了,现在又要拉个人去垫背,不得不说恒泰这一招隔山打牛借力打力确实是高招。否定禹大就是否定斯蒂文,但是又不能承认施工质量有问题——那就只能承认临时工有错,那天正好偷工减料。
“这个好记。”王主管叹了口气。“我们懂个屁的施工,说点大家能听懂的,就糊弄过去了,你说塔吊那些,容易引起事故,但是挖掘机就没事,就找个师傅赔点钱,顶了这个事吧。算了,也不用赔钱,你看看怎么操作。你知道的,为了这次你们的绩效,我出了大力气,这点事你应该办得好吧?”
“办得好,办得好。”谢宁一边点头,一边头疼,钉钉又弹了一下,谢宁去划手机屏幕,前几天烫伤的大拇指水泡处刺痛了一下,他的怒气随着那条推送新闻和刺痛达到顶峰,他忍住了,“那我先出去了。”
“这个工人是怎么回事!给我核实!马上核实!今天给我把相关稿件都删了。这恒泰,没完没了了?”谢宁出了主管的办公室,就换了一副歇斯底里的嘴脸,“什么工人因为不带手套被记者拍了?严查,必须严查!快给我把质量检测报告交了,这个事情我们对齐一下颗粒度,马上落实。这次的事情写个报告,沉淀存档。”
张强觉得荒谬。只是因为没有带手套,他就被解雇了。
几个白帽子的人向他招手,工头义正词严的说,他3月18日没有上工,所以导致了那天的工效不足。可是他一个开挖掘机的,和他们的功效有什么关系?张强觉得无力,又觉得憋屈。
但是排班表已经“不知所踪”。
“那……有补偿吗?我工资呢?”张强吞了一口口水。
旁边,新接替他工作的人已经来了,是个年轻的小伙,白白嫩嫩,看起来也不是做事的料,已经一路小跑坐进了挖掘机里。
“你还好意思要?”工头拿着手机,列出了他之前上班玩手机的录像,那天他接了一个女儿的电话,他刚想辩解,对方又拿出一份前几天多吃了一份饺子的签字,说不走可保不准吃官司。一种前所未有的骇然和迷茫爬满了他的脑门,攀越过他不太厚重的头发。
张强唯唯诺诺的站到了旁边,嘴巴开开合合,最后闭上了。那他还有一个半月工资呢?也不结了?
旁边的平时一起吃饭抽烟的工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挥了挥手,走了,像是唯恐自己工资也没了。他们不关心新闻,当然也不会关心张强。
工头说完就走了,一眼都没看他。
张强失魂落魄。又看向那栋巍峨的玻璃外壳大楼。远处的搅拌机依旧吵吵囔囔,张开大口,吞咽泥沙,吞咽他的思绪,然后吞咽他。
不能睡通铺宿舍了,张强茫然地走着,走向一个桥洞,新鲜的,干净的,他路上花一块钱买了一份报纸,头条是讯易新产品线的发布会。他懒得看,把报纸铺在地上,倒头就睡,然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开着一辆像是被巨大了三倍的挖掘机,举起铲斗,铲斗像一只手扇巴掌一样狠狠地撞在了大楼的墙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工人们四处逃散,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混沌迷乱。
张强早上是被人吵醒的。梦醒了,他像极了一瓶被摇散了气的啤酒。梦醒只剩下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