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意象在《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姊妹》和《樱桃园》中都作为一个重要的形而上的审美空间和意义空间出现。这与他本人对自然和土地的热爱息息相关,他喜爱俄罗斯乡间日益荒废的庄园,他在梅里霍沃和雅尔塔动手建造自己的花园,像一个真正的园丁那样培植土壤、种树栽花、亲近自然,体悟大自然的规则。他像斟酌词句一样把握水分、土壤和阳光的互动与平衡。他在小小的花园里感受到造化的神奇与馈赠,感受到存在的本源,感受到所有形式的生命终有一死,人的灵魂与万物共有同一命运。培植花园的园丁,也培植着自己的心田,同时在文学中培植着关乎人类未来的良知的土壤。契诃夫笔下的草原,就是俄罗斯历史和文化的后花园,是俄罗斯历史的隐喻空间。他曾这样描绘过梅里霍沃的花园:
野外的景色瑰丽迷人,那么富有诗意,使人耳目一新,因而也就抵偿了我们生活上有种种不便的缺憾。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件比一件有意思。椋鸟飞来了,潺潺流水处处可见,积雪消融的地方草开始返青。时间充裕极了,似乎每一天都过不完。住在这儿,就如同住在澳洲的世外桃源。假如你不可惜过去的时光,也不期待未来,就会产生一种平静、悠闲、超凡脱俗的感觉。由此可见,从远处观察,人显得很美好,这也是自然的,因为我们来到农村,躲避的不是人,而是自己的虚荣心,这种虚荣心在城里人的圈子里往往过分的强烈而荒谬,我眼望春天,心中渴望世界上能出现一个天堂。[20](PP108-109)
在萨哈林岛上,他所赞叹的永恒的希望,是萨哈林的白桦、柳树、榆树、白杨和野樱,是那些作为残酷图景底色的绝美的风景。在这绝美的风景中他所要赞叹的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劳动和创造。以及稀疏的小块土地上的庄稼,泛着翠绿的黑麦,一垄垄的马铃薯,还没有长成的向日葵。苦役犯和移民所开辟的花园比之贵族的花园更深刻,“庄稼人在树荫下睡觉或喝茶;大门旁的窗户下,女人们相互在头上抓虱子。庭院和菜园里鲜花盛开,窗台上摆着洋海棠……牛羊的哞哞叫声,牧羊人的抽鞭子声,驱赶牛犊的妇女和孩子们的喊声……杜伊河在这里也是迷人的。它在几家后院菜园子旁边流过。河的两岸长着山水杨和香蒲,一片翠绿。当我来到这里时,河中平滑如镜的水面上落下了黄昏时的阴影,河水好像一动不动,静静地入睡了。”[21](PP69-70)即便终身服役,也根除不了人对于美和善的信仰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热爱自然和花园的契诃夫视“花园”为大地的最高馈赠,每一个新的日子都是从过去的一天中生长出来的,就像每一株新芽都从苍老的树干上萌发。《樱桃园》中的安妮雅幻想着未来会有一个比樱桃园更美的花园,特罗菲莫夫说不必惋惜旧的园子,契诃夫则怀着无限关爱凝视着他们,期待着人类有朝一日懂得为了未来,人可以抱有牺牲的信心,但更要耐心如同园丁一样,即便我们看不到新的花园也要为这样一个希望,为未来的人们而躬身劳作。契诃夫的戏剧虽然透出忧思但是远离颓废主义的灰色地带,他笔下站立于世纪悬崖边的人,即便在人生凄凉和困顿的图景上,依然保有着内心的善良和教养,依然有着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力量。这种植根于人物内心的希望的力量,与生生不息的大地和万物在意象上呈现同构的关系。与“花园”同构的是“园丁”的意象,契诃夫笔下的佩索茨基、《花匠的故事》中的老人,包括樱桃园最后的仆人费尔斯都固有一种“园丁”的处事态度,要求得少给予得多。在《林妖》中,作为守护花园的“园丁”意象进一步演变成守护森林的“林妖”意象。在“林妖”赫鲁舒夫看来,自然是神圣的,森林有着亘古不变的神圣性,他对森林有着无法描述的爱。赫鲁舒夫以富有理想、远见、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形象在第一幕亮相,他仿佛就是叶莲娜抬头在晴空朗照中看到的那只孤独的“苍鹰”(一幕七场)[22](P240),而他的周围却充斥着“聒噪的麻雀”。“苍鹰”作为剧本中一个审美意象,其自由、高傲就是赫鲁舒夫的精神写照。
契诃夫笔下没有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生活的强者,其形象世界有着很多做梦的、理想主义甚至不切实际的人,他们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很难逃出既定的牢笼,面对庸俗和罪恶,他们甚至无力反抗。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强力压迫之下,依然本能地抵御着庸俗和罪恶,依然保有着微弱的高尚,无害的软弱,稀缺的美德,他们虽然弱小但是远离邪恶。在契诃夫的眼中,他们才是一个民族和国家需要珍惜和培植的土壤。正如纳博科夫所评价的那样:“这些人存在过,而且可能在今天那个残酷而肮脏的俄国的某个地方仍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着,只要这是一个事实,那么这个世界就仍然有着变好的希望—因为也许让人敬慕的自然法则中之最让人敬畏者恰恰是弱者生存。”[5](P258)
绝大部分人认为,园艺是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契诃夫领悟到,生活才应该是园艺的一个组成部分,花园在契诃夫的信仰中占据重要的部分。契诃夫认为自然、科学和艺术是真实的、有意义的,他毕生致力于生态、科学和艺术的使命:追求真理、懂得生命的意义、给予弱者以关怀,这些追求彰显了契诃夫穿越时空的永恒意义。在契诃夫的文学世界里,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深邃的目光,在回望一个“日益荒废的花园”,这个“日益荒废的花园”就是俄罗斯的过去,是行将告别的19世纪。与此同时,我们也能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在守望一个“新生的花园”,这个“新生的花园”就是他无缘见到的新世纪。就在这“荒废”和“新生”之间,发生了多少悲欣交集的故事,甚至是充满荒诞的故事。就在这“荒废”和“新生”之间,契诃夫鄙视一切无所作为的空虚颓丧、哀叹愁思,鄙视一切不切实际、凌空蹈虚的无聊口号,他本人同样以园丁的姿态躬耕于大地,这个大地既是脚下的土地,也是文学的土地。
尽管出身于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家庭,但是契诃夫曾明确表示自己没有宗教信仰,作为一名医生和作家,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认为真理应该在现实而不是别处寻找。他曾对友人说:“在解剖尸体的时候,即使在唯灵成癖的人的头脑中也必然会产生一个问题,灵魂究竟在哪儿呢?”[4](P102)他笔下那些出走的人物,令我们想起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伊甸园,非凡人的能力所能建造,那里的一切都尽善尽美,那是上天所赐予的花园。或许他们并不是被驱逐的,而是本来就厌倦了伊甸园这个“最完美的花园”,这一彼岸生活的终极想象。或许,在契诃夫看来,无论是天国的伊甸园还是贵族的庄园,无需耕耘的完美花园,游离于生命之外。永恒的花园,无论是吉尔伽美什的“神的花园”,还是古希腊的“极乐之岛”,都在时光之外,它脱离了大地,于是便无所谓美或不美。逃离宗教信仰,就是逃离伊甸园式的人生意象。真正的花园须经过辛勤的耕耘和汗水的浇灌,这正是契诃夫的人生感悟。
生命有限,美才成为必需。人类珍视和守望的应是一个时间中的花园,一个与生命一起荣枯的花园,一个由凡人所创造,并继续在时光中抵御速朽和衰老的人的花园。而凡人的幸福,就在于永恒不息的抗拒腐朽和死亡的过程中,那里才存在着对时间和死亡的真切体验,才有着人之所以为人的真切体验。在大地的花园里,心甘情愿做一位园丁,在艺术的花园里,俯下身去做一位园丁,辛勤劳作和挥汗如雨,唯其如此,花园和艺术才能真正成为人诗意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