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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最后的棒棒》第一集。
时长:43分
48秒
棒棒是山城重庆一个具有名片效应的服务行业,爬坡上坎、负重前行的三十多年,数十万重庆棒棒不仅挑走了汗水浸泡的年华,也挑走了属于自己的年代。正团级转业军官何苦,带着对棒棒的情节,加入棒棒大军。他用体验式的纪录片创作方式,试图记录棒棒们的心酸、尴尬、坚韧与无奈,挽留属于重庆的城市记忆。
最后的棒棒
撰文/
潘俊文
编辑/迦沐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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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棒棒》海报。
“你这是何苦呢?”
这是家人和朋友在得知何长林要拍摄纪录片《最后的棒棒》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为了回应大家的质疑,何长林带着戏谑,化名何苦,加入重庆棒棒大军。他用一年多的时间将自己和重庆“最后一批棒棒”同吃同住,将一起上街揽活挣钱的生活记录下来,先后创作了纪录片《最后的棒棒》以及同名非虚构文学作品。
而在用何苦这个名字之前,他是在部队服役20年的正团级军官。1993年高中毕业的何苦,选择当兵入伍,先当侦察兵,再做报道员。后来,凭借吃苦耐劳的品质,由士兵直接提干,成为专职的宣传干事。2007年何苦从吉林调入重庆,甚至成为重庆地区最年轻的副团级干部。
何苦出生在重庆奉节的一个穷山沟,祖辈都是农民。作为少数跃过“农门”的人,他自然而然成为村里的“大人物”,每次探亲回家,村长都会请吃饭,邻居打架没被派出所拘留,大家都觉得是他的“面子”。
2013年年底,父母在电话里获知何苦要转业的想法,连夜从奉节赶到重庆,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但是当看着重庆街头的棒棒日渐稀少,而且都是步履蹒跚的老人时,何苦还是悄悄地递交了转业申请书,下决心“记录这个时代即将消失的一群人。”
何苦称,他对棒棒从小就有一个“情节”,当棒棒曾经是他人生规划中最后的退路,后来因为当兵“搁浅”了。“再不攒劲读书,长大就只有当棒棒儿”,小时候每次被父母呵斥,何苦总在心里想,当棒棒其实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去重庆,可以见世面。”
2014年1月,何苦的转业申请得到批准。随后,他带着1300元现金和自己每月2100元雇来的婚庆摄影师,住进了位于十八梯的自力巷53号,开启一年多的棒棒生活。“棒棒这个题材很多人拍过,但都进行不下去”,何苦经过前期考察,选择用“不怕苦,不怕累”的军人的方式进行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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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剧照,棒棒们在街头等待雇主。
自力巷距离重庆最繁华的商圈解放碑不到300米,横穿一条街就可以直接从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一脚踏进停滞在时光里的贫民窟。摇摇欲坠的危房、破乱肮脏的店铺、横七竖八的小巷……因为常年处于拆迁改造中,这里的房子租金便宜,聚集着众多底层劳动者,棒棒便是其中之一。
何苦用“震撼”、“从没见过这样的住处”来形容第一次看到自力巷53号的情形。他很快觉察到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他和摄像师先以每月300元的价格租了一间房,然后准备了4张卡和很多电池,确保24小时随时都能拍摄。
随后,同屋租客老黄、大石、老杭、河南、老甘、老金等人走进何苦的镜头。
每个棒棒都有一个必须做棒棒的故事
每个棒棒都有一个必须做棒棒的故事。
老黄是带何苦入行的师傅,遇到何苦时已经65岁,是一名资深的“棒棒儿”。少年时代因为家庭成分,老黄找不到工作,娶不到媳妇,最后入赘一个养不起小孩的寡妇家庭,生了一个女儿。
为了要养家糊口,他常年在外打工,后来婚姻出现了第三者。失败的婚姻之后,女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为了抚养女儿成长,老黄到重庆当了棒棒,一干就是20多年。
经过20多年沉淀,老黄身上几乎保留着棒棒所有的特征,坚毅乐观、谨小慎微、“不占别人便宜,别人也不能占自己便宜”。 他生活在狭小拥挤的阁楼间,干活也只在一个固定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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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剧照,
师傅老黄(右)
与纪录片导演
何苦
。
纪录片中老黄身材瘦小,经常穿一件绿色的部队老式作训服和一双破旧的解放胶鞋,他不抽烟不打牌,也不喜欢和棒棒们扎堆说笑,每次都拄着“棒棒”站在一旁静静等活。
只要能挣钱,老黄什么活都不挑,运货、搬家、清理建筑垃圾,甚至为雇主掏厕所槽里的物品。但是老黄经常教导何苦做棒棒也有“原则”。有一次,老黄和雇主在拥挤的人流中走散,他挑着数千元的化妆品在三峡广场转了5个小时,直至雇主出现。当雇主要以100元作为报酬时,老黄却只收了30元。“说好的工钱是20块钱,但是找了你半天,耽误了我去做别的活,所以我多收10块。”
老黄抱怨,常年在外,老家很多事情不能操心,补偿款、自来水、房产证等都办的不妥当。长期寄养在亲戚家里的女儿,教育也出了问题。
“一个房屋产权证断断续续办了20年,每次总是找着这个领导,另一个又不在。19岁女儿未婚先孕,不得不买房结婚,没见过女婿就当了外公。”老黄说。
纪录片里老黄一直为两件事奔忙:一是准备花三个月时间回老家把房产证手续办了;二是帮女儿还完房贷,早点回家帮着带孙子。但是这两件事压垮了老黄的身体,他不得不提前结束自己的棒棒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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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最后的棒棒》第二集。
时长:43分
31秒
老杭是老黄最好的朋友,两人被称作“自力巷二老”,他们在五一路涂料店门口结伴揽活十余年。老杭的婚姻和老黄一样,也被另一个男人插足,但是他曾想过用很多种方法弄死插足者,甚至为此准备了三样东西:砍刀、三棱刀、弹簧刀。
老杭的“棒棒人生”正是始于这场未遂的杀人事件。他为了攒钱请地痞帮忙报仇,远赴重庆当棒棒。第一次攒够钱准备回乡时,钱被小偷洗劫一空,第二次攒够钱回到家乡时,得知地痞已经被捕入狱。
复仇计划一次次落空,老杭决定自己去解决那个男人,但当他拿起刀时,仇恨似乎已经因为时间而消散,三把刀至今仍然放在柜子里。
注定做不了坏事的老杭,纪录片中一直遭遇磨难。先是因为生病已经退出棒棒行业,但由于久病未愈花光了所有积蓄,不得不带病重操旧业。然后还被“老乡”以办养老保险之名骗光积蓄。最后为了花掉收来的100元假币,策划了半年的他,还是因为自己的“演技”太嫩,被雇主识破,从而破口大骂。
“没饭吃的时候,看报纸会好受一些”
老甘在几次厄运缠身之后,请十八梯的“神算子”为自己卜了一挂。算命先生称,他将从60岁开始转运,对此老甘深信不疑。
纪录片里,老甘为60岁后的转运,准备了两摞厚厚的零钱。他没事的时候就会拿出来,边清点边对着镜头说,“以后做生意好补钱”,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老甘想做生意的决心一直没有变过,但命运却一次次和他开玩笑,老甘将之总结为,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偷,改变了他的一生。
25岁那年,老甘交往了五年的未婚妻突然悔亲,老甘痛定思痛后,决心发奋图强到重庆干一番事业,将来娶大队长的女儿让未婚妻后悔。
进城当棒棒的第一个五年,他攒了10000块,准备开一个小面馆,在从银行取钱回来的路上被人摸了包。第二个五年,他又攒了25000块,正准备盘下一个杂货铺,破门而入的小偷又把钱偷光了。
近几年,老甘为了追求稳定,从棒棒转行为给大排档做服务员。洗菜、洗碗、打扫卫生,每天40块钱。为了让老板加5块钱或者减掉洗碗项目,他不惜以辞职要挟但一直没得逞。
大排档下午才上班,上午的时间老甘基本不出门。他成天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看《刘三姐》《新白娘子传奇》和《西游记》。
纪录片结尾,老甘期待已久的60岁终于要来了,他本打算回村大办一场宴席,但因为没攒够钱作罢。回家的第二天,他去了镇上的养老院,询问入住养老院的具体情况。老甘说,如果60岁后还不能转运,他将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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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棒棒》剧照,“棒棒儿”河南。
44岁的河南是自力巷53号这群棒棒中最年轻的,也是最不误正业的。他梦想着有一天能“诈金花”一夜暴富。
河南小时候,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改嫁,后来又给继父生了两个孩子。家里贫穷,河南17岁离家出走,辗转多地后加入棒棒军。因为没人知道河南的真实姓名,所以他老家所在地就成了他的名字。他先做过十几年的棒棒,后来在夜市做服务员,因为多吃了两个鸡蛋被老板开除。2001年,两个未成年小混混用匕首挑断了他左脚踝筋,落下残疾。
河南有些文化,没有谈过恋爱,至今连身份证都没有。但他没钱吃饭也要坚持订报纸,“国际新闻、社会新闻,每天都在看”,河南称,没饭吃的时候,看报纸心里会好受一些。
这几年,河南动起了歪脑筋,打算靠赌博赚钱,每天在巷口斗地主、诈金花。何苦刚住进出租房,他就三番五次借钱作赌资,可是每次都输的血本无归,不得不每天吃馒头和面条。
纪录片中河南一直对一件事耿耿于怀,他对着镜头讲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拿三个A,却输给了三个9。因为没钱下注,他眼睁睁看着本来应该到手的钱溜走。“你的一生能拿几次三个A?”,河南不断重复着无奈。
“如果只拍摄不经历,我不会理解他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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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最后的棒棒》第三集。
时长:42分
35秒
老黄、老杭、老甘和河南只是何苦《最后的棒棒》中的一部分人物,他们与何苦同住在一个出租屋。同为棒棒的职业属性,让他们的底层边缘生活,有了一定的时代性和代表性。
一年多的棒棒生涯里,何苦白天跟着棒棒们一起外去干活,晚上就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何苦认为,只有了解棒棒的过去,才能理解他们现在的生活。他在后期剪辑中,将这些故事以旁边和动画的方式呈现,插入纪录片中,试图去完整地讲述每一位棒棒的生活。
“如果只是拍摄不去经历,我不会理解他们的生活。”何苦说,纪录片中那些和棒棒们一起经历的事,是他坚持做完纪录片的最大动力。自力巷53号遭强拆,何苦和棒棒们的所有物品都被埋在废墟之下,他们流落街头,夜宿马路边。为了拓展业务范围,他们先从解放碑进入朝天门,最后又到一个建筑工地。
何苦带着1300元入行,做学徒,当棒棒,干小工,纪录片结尾他已经是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在他离开时,已经攒了6万多元积蓄。后来这些积蓄成了纪录片做后期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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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棒棒》剧照,何苦和棒棒们在建筑工地干活。
《最后的棒棒》制作完成后,何苦回访了纪录片中出现的每一位人物,此时他们都已经离开棒棒这个职业。重庆棒棒这个具有时代性的群体,似乎随着纪录片的完成而宣告结束。
据了解,上个世纪90年代,重庆有20万人做棒棒,多是青壮年。而现在,重庆的棒棒只有3000多人,且平均年龄在60岁以上。如今走在重庆街头已经很难看到棒棒的身影,新一代的城市打工者与老一辈相比,要的已经不仅仅是实现温饱,填补家用,他们渴望上升空间,就算同样是体力活儿,选择当快递员也不再做棒棒。
何苦庆幸自己下决心拍摄了这部纪录片,他认为棒棒们的背影在时代发展中已经无法挽留,但作为城市的共同记忆,他们的故事值得被讲述。
“
我把自己定义
为生活的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