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英雄志》:重构失落的文明
2005
年
01
月
29
日,《英雄志》作者孙晓对外宣布,他受到《今古传奇武侠版》编辑清欢的邀约,准备写一部中篇小说,就叫《方子敬》,叙述少年小方成为大侠的经过。但孙晓在仔细研究后发现这种故事实在没什么好写的,然而在这个故事背后,却可以引发出更为深邃的大故事来。
这就是《隆庆天下》的缘起。
她们很可爱,她们很天真,她们享受着暴君留下的一切,然后日复一日地骂着暴君。
方子敬没什么好写的,因为再怎么写,方子敬也不过是大家已经熟悉的面貌,但是这个熟悉的面貌却有着他独一无二的一面。
《英雄志》里说:「
在这颗熟芋头面前,什么心机诡诈全不管用。他一不求官、二不爱财、三不好色,无妻无子,了无牵挂,他是天下最自在逍遥的人。
」
没有背负,也没有希冀,没有过往,也没有未来,他平静地审视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他自己就可以串起很多人。
向前看,他成长于隆庆时代,那时他还是小方,孙晓故意没有写出他的全名,因为当他的全名出现在读者面前时,他就已经是那个面貌固定的方子敬了,那个和秦策打了很多年的武英一代。
秦策就是武英一代,武英一代是锐意改革的时代,秦策后来成了秦霸先,他和武英皇帝一起改革着这个古老的帝国,但是这个古老的帝国只剩下了往内陆延伸的命运,东边的那片汪洋大海,是不会再去想的了。
武英一代为什么要改革?改谁的革?答案其实就在谁杀了秦霸先上面。——藏在天绝背后的,是太后(隆庆的皇后),是十大家族,而他们通通都是隆庆时代的受益者。
改革失败了,失败才会有景泰时代,不安的种子被埋下,景泰这个诞生观海云远的时代最终崩不住了,正统朝廷与怒苍分庭抗礼,乱世终于到来。
以上是大家在《英雄志》里非常熟悉的情节,我以此为切入点,试图将大家的视角拉入到这个隆庆时代里来。
上文有言,隆庆时代的受益者,最终摧毁了这个帝国的改革者,最终将改革者的后人逼成了造反者,而他们同样亲手毁掉了上一个时代,诞下了隆庆时代。
小方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最早可以追溯到洪武时代。因为他的家族曾经是洪武时代的显赫,在《隆庆天下》的楔子里,当一个老卒询问小方是哪里人时,小方说:「
浙江宁海人。
」姓方,没有关系;浙江宁海人,没有关系。姓方的还是浙江宁海人,就太有关系了,因为所有人都会想到那一个人——
方孝孺。
孙晓巧妙地将小方暗示为方孝孺的后人,那么小方从出生起,家族就背负着对洪武时代的荣耀与对其下一个时代的仇恨。但即便是这「下一个时代」,也已经悄然过去了。因为现在已经是隆庆时代了,隆庆时代的大家都忌讳提及那一个时代。
所以在《隆庆天下》的楔子里,读者会看到一个老卒,读者会看到燕山十三卫看着那个老卒,老卒跨越了三个时代,终于在来到隆庆时代时,独自一人闭目待死,而其他人则无动于衷。
但其实燕山十三卫的首领白璧暇看到了老卒的下场,于是他会说:「
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你,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你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你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
」这是什么意思?
老卒是上一个时代的武人,是百姓心中上一个时代的「屠夫」,纵使他一生战功赫赫足以彪炳史册,但到最后,陪伴他的竟也只有三个铜板。白璧暇看到了这一切,所以身为武人的他,决定什么都不做了。
别忘了,白璧暇同时还是一个举人。他身上流淌着非常明显的隆庆时代的血液,他选择了不做,什么都不做。
当百姓问他,长城那段的缺口他修不修时,他说不修了。因为修长城不只是需要钱,还需要人。——「
你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秦始皇,至于那段长城,便这么着吧。
」
但老卒不一样,老卒叫郭奉节,至正十二年生,算来当洪武皇帝让徐达和常遇春攻破元大都时,郭奉节也才十几岁,所以郭奉节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洪武一代,而属于之后那个光荣万丈的时代:「
随帝亲征蒙古……随英国公三伐交趾……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
」
那个时代过去了,郭奉节也到了该逝去的时候了。
一个伟大却又坚韧的时代离去了,一个自由却又混乱的时代(隆庆)来临了。
从白璧暇「
便这么着
」身上,我们能看到十大家族的影子,能看到隆庆皇后的影子,也能看到更多,会看到在没有人愿意承担的放任自由的时代下,会爆发出什么样的隐患,而下一个时代的人们又是怎么面对的。
大家都知道的,这个被孙晓成为伟大光荣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就是永乐时代。而武当山上的真武大帝铜像,就是以历史上的永乐皇帝为原型铸造的,所以孙晓才会不止一次地写下这句话:
「
真武一代谁敢当?
」
永乐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孙晓没有实写,因为正面描述会失真。孙晓也没有在《英雄志》里书写,因为在景泰和正统的时代,永乐时代已经过去太久了,没有人会再记得那副面貌了。
只有永乐时代之后的隆庆时代,才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它,也只有隆庆时代的人,才会清楚地在心里暗暗比较着这两个时代。
我们知道,历史上明代的正确年号顺序是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而在孙晓的《隆庆天下》和《英雄志》里,日月朝的年号顺序却是洪武、永乐、隆庆、武英、景泰、正统、宣德(孙晓曾经说过《英雄志》最后一章叫做《宣德王朝》)……
孙晓曾经解释过为什么要用「隆庆」来承接「永乐」,他说:「
从强大到颓废,不需要太多朝代,隆庆相对而言更平庸,既非嘉靖那样的道君,也非弘治那样的圣君。但是隆庆看完以后,大家都会知道到了文杨武秦的时代。
」
回到《隆庆天下》这本书里,尽管它距离完结还遥遥无期,但从目前流出的十一章看,孙晓已经通过书中永乐时代的老人和隆庆时代的新人,给出了永乐时代的第一印象。
「
当年崔风宪牵着『麒麟』进京面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这玩意儿太怪了,它颈子长长,眼儿大大,头上还长了两只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以致从承天门进来时居然撞到了脑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围观百姓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
按《天妃灵应之记碑记》记载,郑和第五次下西洋回来时,曾经带回来一只麒麟:「
永乐十五年,……阿丹国进麒麟,番名祖剌法,并长角马哈兽。
」据考证,这只「麒麟」便是今日之长颈鹿,这是属于郑和下西洋的辉煌,这是历史上可以确认的事情。
而紧接着,《隆庆天下》里又出现了这样一段话:「
毕竟『麒麟』并非是他见过最怪的东西,他还看过九尺高的双头妖鼠,上面一个头、肚子一个头,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屁股还生了条大尾巴。
」这就在正史中没有过记载了,但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段话描述的就是袋鼠,是澳洲特有的动物。
是孙晓在胡诌?还是孙晓的幻想?这个问题留待下文再说,我们先来看看永乐时代还有什么样的新奇与光芒。
还是郑和,当然孙晓在书中从未提及过「郑和」这个名字,而是以「三宝太监」代指,正如同他并不会提及朱棣,却会不断使用「永乐大帝」。
三宝太监的船规模宏大,让人震撼:「
西洋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桅杆九根,张十二帆;其篷、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全队出航时共计六大卫所、三万兵马,六十二艘大海船,若把自己手下这样的小船计算在内,整批舰队规模最盛时,可以多达一千艘。一千艘,这不是开玩笑的,倘使整批舰队开帆列队,宽可达百里、纵深足有五十里。
」
跟着三宝太监走的,是书中的崔风宪,这是典型的永乐老人,他在面对太常寺少卿徐尔正时,感慨了昔日的荣光。徐尔正是「
洪武年间第一批进士
」,历经洪武、永乐和隆庆三朝而不倒,在《英雄志》里还有一个柳昂天、江充和刘敬都不敢得罪的徐忠进,孙晓写此二人的用意很明显,这个家族贯穿了日月朝,纵使不是十大家族之一,也必然是隆庆时代的受益者了。
隆庆时代下的他们是如何受益的?
因为不折腾了。当社会上呈现出一派祥和时,暗流就已经开始涌动,触手就已经开始滋生,哗啦啦迅速形成一张有一张大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武英帝和秦霸先的改革寸步难行。
永乐时代很折腾,成天搞各种运动。一会儿让三宝太监下西洋,一会儿皇帝亲征漠北。
崔风宪的哥哥崔风训就是跟着永乐帝打蒙古的:「
崔风训,字广成,不同于追随三宝公的弟弟,他不曾下过西洋,也没看过麒麟大象。但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样,他也去过异邦。只是崔风训并非向南走,而是向北行。他骑着马,带着刀,穿过长城,越过草原,饮下了斡难河的血水,对着巴图拉戟指狂啸。崔风训不是划船水手,而是带刀武将,所以他去的异邦并非是东洋西洋,而是长城正北,蒙古四大汗国。崔风训追随的人物并非是三宝太监,而是永乐大帝本人。五次御驾亲征之中,他一共随行四次。
」
就是这样的一批人,在光荣的永乐时代轰然倒塌后,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他们来到烟岛,却遇上了隆庆的使者,隆庆的使者并不会高看他们一眼,最终他们失败了。老陈想起失落的三十年青春,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不是我们的朝廷!这不是我们的朝廷啊!
」
因为在隆庆一代人的心中,永乐大帝穷兵黩武,西洋宝船劳民伤财。
更厉害的,还不在这里。而在于,诛十族。
生长于隆庆时代的小茗和小秀并不知道永乐朝是什么样,她们在窃窃私语,用着自己微薄的常识在检索那个很多人都不愿再提及的永乐帝。而在她们的记忆里,永乐帝只剩下了「
攻打南京的那个
」,当然,还有「
诛十族的那个
」。
永乐时代的老人崔风宪听到这句话,全身发软,动弹不得,张大了嘴,脑中嗡嗡作响,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便倒。因为「
什么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全比不上这简洁明快的三个字:诛十族
」。
对隆庆时代的孩子来说,她们不需要知道永乐时代背负着什么,她们只需要知道永乐时代的战争是穷兵黩武,她们甚至都不需要知道永乐时代穷兵黩武,她们只需要知道永乐皇帝曾经诛杀方孝孺十族。
这就是隆庆时代的孩子心中的永乐:残暴君王、遗臭万年。
但她们从来都不会想到,她们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永乐时代的人们用血与肉积攒下来的。她们很可爱,她们很天真,她们享受着暴君留下的一切,然后日复一日地骂着暴君。
每个时代都会继承上一个时代的遗产。洪武时代是怎么诞生的呢?《隆庆天下》第二部的楔子里给出了答案,难童们在渡过黄河时齐声高唱《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这是来自文天祥最后的意志,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
隆庆时代是怎么诞生的呢?永乐时代日以继夜的运动,终于让高高在上的所有人都觉得累了,于是上下一心地要求停止一切,停止三宝太监下西洋,停止挥舞旌旗征漠北,停止一切,大家默默地在安全区赚着钱。
安全区哪里来?打漠北打出来的。钱又从哪里来?下西洋贡回来的。可是她们不在乎,可是她们不关心。
她们很可爱,她们很天真,她们享受着暴君留下的一切,然后日复一日地骂着暴君。
崔风宪倒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换来的只是七个字:「
始皇座下一走狗。
」
那么,真的是暴君吗?
这个问题很容易得到解答,小方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解答。如果方孝孺被诛十族了,那么小方一家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方孝孺被彻底消失了,那么小方一家怎么还敢姓方?
其实,历史上也并不存在真正的方孝孺被诛十族的事情。李谷悦的论文《方孝孺殉难事迹的叙事演化与「诛十族」说考》就对这一课题进行了详细的考证。
方孝孺殉难的事情最早被记载于永乐初年的《奉天靖难记》里,那里的记载很简略,就是「
上数其罪,咸伏其辜,磔戮于市
」,可以看到这是完全站在永乐视角书写的。而这一段文字则被《明太宗实录》引用。
到了《天顺日录》里,方孝孺殉难的事情就开始有了情节化、文学化的色彩:「
文庙即命草诏,乃举声大哭曰:『将何为辞?』敕左右禁其哭,授以笔,即投之地,曰:『有死而已,诏不可草。』文庙大怒,以凌迟之刑刑之,遂夷其族。
」可以看到,在这个段落里,要方孝孺代草即位诏,方孝孺投笔于地,方孝孺被夷族等几个后世方孝孺殉难情状的基本元素都齐备了,但仍然不存在「诛十族」的说法。
这个说法出现在哪里呢?
出现在近一百年后祝枝山的《野记》:「
强使搦管,掷去,语益厉,曰:『不过夷我九族耳!』上怒曰:『吾夷尔十族!』左右问何一族,上曰:『朋友亦族也。』于是尽其九族之命,而大搜天下为方友者杀之。
」从此,诛十族成为方孝孺和朱棣之间的标配,永远地被记载进了史册中,而且愈演愈烈,最终成为永乐身上不可磨灭的暴君印记。
而历史告诉我们,方孝孺的后人,都还好好活在世上。
方孝孺是被迫害了,可是被迫害的,真的只有方孝孺一个人吗?想明白这一点,你就想明白了一切。我们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将成为孙晓最终要表达的核心。
孙晓说:「
《隆庆天下》里每个人都有两种身份、两个面貌。
」因为这些人背负着过往,希冀着未来,所以他们要面临曾经时是一种模样,面临当今时又是一副面孔。
回到《隆庆天下》的楔子,我们看到,白璧暇再不愿杀人,因为一旦杀人,自己就是秦始皇,对方就是孟姜女。隆庆时代的人,罪孽只能所有人一起承担,谁也不愿独自承担罪孽,上下齐心的「
便这么着吧
」,长城不修了、蒙古不杀了、大海不去了,什么事都不做了。
如此,读者便会明白白璧暇的选择。因为上至暴君永乐,下达老卒郭奉节,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是被遗弃的一代人。
永乐,是被遗弃的大时代。
现在,已经是隆庆天下了。
隆庆天下和隆庆时代不是一回事。
隆庆没有自己的脸。作为永乐大帝的儿子,隆庆的父亲英勇暴戾,彪炳史册;作为武英皇帝的父亲,隆庆的儿子冒失无能,北狩而归。可是隆庆皇帝呢?
《隆庆天下》的故事只发生在岛屿上,但在这座岛屿上,汇集了过往的永乐一代、未来的武英一代,当然还有如今的隆庆一代,孙晓说:「
它的写法就是回顾、前瞻、触碰、爆发,故事里每个登场的人物,都有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
隆庆皇帝是不登场的。但永乐大帝也不登场,可是有人怀念他,有人惧怕他,有人痛恨他。而武英皇帝也不登场,但我们知道未来他会主动扮演起什么样的角色。
隆庆皇帝的登场只在《英雄志》的《小泥鳅》一章里,大胖猪又来和民妇厮混了,这是他留给读者唯一的面貌。
因为隆庆时代的脸,是隆庆皇后,是十大家族,是那些伸手要钱、回家享受、不干正事的隆庆一代。
「
隆庆非昏非暴,他只是一个过渡。
」孙晓如是说。
所以永乐大帝一死,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包括日和朝的人。
孙晓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应永之乱的背景在书中有了,大内氏和细川家争夺堪合符的事件被提前了(嘉靖年),「
朝日鲜明
」的由来有了,「
日出之国
」的动机也有了。
不仅如此,孙晓还在书中引用了大量似是而非的日朝诗文。比如孙晓说,第六章的标题《客来闲聊客去眠》就取自高丽朝李奎报的原诗:「
寂寞禅房古树边,孤灯炉香燃佛前。问僧如何度长日,客来闲聊客去眠。
」但是据网友「忧容童子」考证,这首诗其实应该是:「
方丈萧然古树边。一龛灯火一炉烟。老僧日用何须问。客至清谈客去眠。
」
孙晓的似是而非和自我建构,由此可见一斑。
而朝国在烟岛的代表人物,竟然不是朝国人。
代表朝国的是「目重公子」明国勋。那么他是谁?崔中久这么介绍道:「
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为『华阳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称他做『目重公子』。『华阳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
」
出身如此高贵,可是既不是官,也不是民,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皇族。
朝国只有大王,没有皇族。难道明国勋是日月朝的皇族?答案显然为非。没有想到他是谁的读者,都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古往今来的那些失败者们,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很熟悉的历史是,在元末明初的农民起义中最后朱元璋取得了天下,建立了明朝,否则就是「元末汉初」、「元末吴初」、「元末夏初」甚至「元中期的一次起义」了。我们的关注点就是老朱家,那么老张家呢、老陈家呢?还有那个远在西南的明玉珍呢?明玉珍是元末时期的一个农民起义军,起先依附于徐寿辉的军队,后来徐寿辉被陈友谅杀死,明玉珍便自立为帝,这就是国号「大夏」的夏太祖明玉珍。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乏善可陈,明玉珍早死,儿子明升继承了皇位,后来投降了朱元璋。
我们对明家的记忆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这时我们再回过头来翻看《明史》,我们发现《明史》里最后留的关于明升的一句话是:「
明年徙(明)升于高丽。
」而在介绍明玉珍时,有这么四个字:「
目重瞳子。
」
真相大白了,原来明国勋是明玉珍的后人,他的身上,背负着一段无法言说的历史记忆,而明升便被高丽国王封为「华蜀君」。
孙晓埋了这样一个伏笔,煞费苦心。当然对于日本,他同样有着类似的伏笔。
日本在烟岛的代言人是大内荣之介,不错,这是一个十足的日本人,但书中还有一个东瀛女子,恰巧名字里也有一个「荣」,那便是给崔轩亮讲解三国局势的荣夫人,恰巧荣夫人的丈夫也生病了,这一切的巧合不由得不让读者把目光转向荣夫人。
荣夫人可不一定是日本人,她说:「
家父曾在中国住了许多年,汉文底子极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学会了。……我的汉话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听。
」
注意这里的细节,荣夫人的父亲在中国住了很多年,荣夫人的父亲应该是住在南方。
光凭这两点我们还无法推断出荣夫人的身份,但是接下来荣夫人说了她的目的:「
我要中国皇帝的宝座。
」
一个女子,为何会觊觎皇帝宝座?
于是我们想到荣夫人讲述的中朝日三国之间的关系。
中国是老大,天朝上国。
日本是老幺,老幺最瘦小,所以也显得最机灵、最敏锐。他比谁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骂,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所以学得很机灵,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也因如此卑微,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尊。老幺的自尊,是从兄长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从兄长的手上赢回来。这是长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们日常见到的老幺,总是任性赌气,好胜要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胜负、无关痛痒的小输赢,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战……
朝国是老二,三兄弟当中,最容易给人忘掉的那个,既没有中国的地大物博,也没有日本的海洋庇护,一面得应付大哥的拳头,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讥嘲,长年处于夹缝中,难免要自怨自艾了。
如此我们看到,尽管是三国,但其实是崔风训、荣夫人和明国勋在烟岛的对峙,他们的背后是三个国家,但他们应该都是中国人的后人。所以荣夫人的身份就很容易猜了:她极有可能是建文皇帝的女儿!
忧容童子说到,隆庆时代不是隆庆天下,隆庆天下是当年的一群失败者和如今的一群成功者的对峙,失败者里有洪武的手下败将(明国勋)、永乐的遗体(崔风训)和失败者建文(荣夫人),成功者则属于白璧暇、宋莲香(《英雄志》中宋公迈家族)等世家大族。
别忘了,小方也是老二,也是最容易被忘掉的那个,而当他被记起来时,孙晓就称呼他为方子敬了。《隆庆天下》最后的结局,就是在天津,方子敬遇到了一个道士,之后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孙晓说过,他写《隆庆天下》是因为长期研究日朝。
那么《隆庆天下》写的是日朝吗?是,也不是。那么《隆庆天下》写的是隆庆吗?是,也不是。
因为我们发现,所有的故事,最后都会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永乐帝。
孙晓曾不断地进行建构,于是他解释了为何年号颠倒:「
我心里的真实,不在那些年号或名字,而是那个时代曾经存在的人文面貌,以及他们所面临的历史思潮与时代洪流。从这些洪流里,我们可以找到他们的苦恼,以及自己的影子。
」
《英雄志》是孙晓对自己价值观的一次完整呈现,而《隆庆天下》则是孙晓对自己历史观的一次大胆剖析。
某种意义上,孙晓在《隆庆天下》里的野心远大于《英雄志》。《英雄志》只是自发地建立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会得罪别人,它只属于孙晓自己;《隆庆天下》则是孙晓在用尽全力试图推翻一段人们熟知了几百年的既往历史,然后再在废墟上进行颠覆重建。因此《隆庆天下》面临是阻力和怒火势必更多,它现在远没有受到非议,那只不过是因为它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
孙晓想做的,就是彻彻底底为永乐帝翻一次案,为这个民族翻一次案,他报以极大的感情在歌颂这一切。但他会彻底地触犯到很多人的禁忌,他推崇的李兆良博士一直在研究郑和与美洲之间的关系,而李兆良所受到的争议已经足够多了。
但我想,孙晓已经做好了准备。
《英雄志》是文以载道,面对是不过是市场的阻力,一箪食一瓢饮,颜回只不过是自己高洁,他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人们也会对他表示敬意。
可《隆庆天下》不一样,它是在歌颂千百年来的秦始皇和永乐帝,当然话说到这里了,孙晓还想歌颂谁大家心里也该明白,所以《隆庆天下》面对的,将是千百年来历史的重压。如果说孙晓是孙悟空,那么这座五行山可重得很。
所以当有人说《隆庆天下》不过是《英雄志》前传时,那是大大地小瞧了《隆庆天下》,本质上它和《英雄志》截然不同,并且野心与展望更加孤傲。
孙晓孤傲地在重构历史。
历史分三重。
第一重历史是客观发生过的历史,是今天你做了什么,是昨天他在想什么,是前天我忘了什么,这些是客观发生过的。
第二重历史是利用正史、笔记、墓志铭、碑刻、文集、档案、刑科题本、出土文物等大量史料,试图还原第一重历史的过程。第二重历史会无限接近第一历史,但永远不可能到达第一重历史。
第三重历史则是在第二重历史上进行的建构。其中最出名的自然就是司马迁《史记》了,而孙晓想做的,正是如此。
「
正因如此,《隆庆天下》这些虚构时代以前的全部历史,都必须是真的。所以《隆庆天下》这个朝代的文物、人物、思想、作风,也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的书里人物会聊岳飞、聊秦桧、聊万里长城、聊秦始皇、聊孔子,奠定在真实之上的虚构大时代,这是过去没有出现过的做法,又假,但又真,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演义小说,也不是玄幻小说,那作者要写什么?写出我心中的沧溟。
」
沧溟是什么?这个孙晓多次说出口的词究竟是什么?
是沧溟宗。是郑和时代文献里经常出现的词汇,是《坤舆万国全图》里对太平洋的描述。还记得上文中的袋鼠吗?如果郑和时代真的看到了沧溟宗,那么这一切的一切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我不知道,我不表态。
但历史告诉我们,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之后,明朝就再没有过官方大规模的出海行动了。于是我们看到,隆庆天下是最后一次和海洋交流——对应明朝隆庆年开放沿海,孙晓特地选择这个年后想必也有这个用意——而后古老的东方帝国便彻底变成一个内陆帝国。
然后呢?1492年08月02日,三艘大船从西班牙南部的巴罗斯・德拉弗龙特拉港起航。当他的船队朝着未知的地域进发时,这个叫科隆的人也许并不知道,他这次航行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将要把世界的中心从东方转向西方。而这个科隆,我们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大明弘治年间,史称「弘治中兴」,在史书记载中弘治皇帝被称为圣君,他在任的18年里吏治清明、物阜民丰。然而与此同时的欧洲,迪亚士于弘治元年(1488年)发现了好望角,麦哲伦于弘治十八年(1505年)开启了他的远航。
大航海时代引发了全球的贸易,但由于中国有着独一无二的优势,欧洲列国不得不想尽办法和中国贸易,因此全世界1/4-1/2的白银都流入了中国。
可是中国已经不再和外界进行交往了。
非洲和美洲出现在了欧洲人眼中。
黄金、遍地的黄金。奴隶、遍地的奴隶。带着血腥味的资本原始积累,让欧洲的资本主义萌芽迅速繁荣,最终形成了真正的资本主义市场。
世界格局从此掌握在海权国家手中。从那时起,西班牙、荷兰、英国,一个个都是海上霸主。
直到1950年,一场大战发生在东亚。一个陆权国家挑战着十几个海权国家,结果却是古老的新生陆权国家战胜了海权国家。这是海权世界兴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此时距离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已经过去了整整五百年。战胜的那一刻,我想躺在长陵里的永乐帝也许会真正地合上双眼,而永乐散落在中国大地的儿女们仿佛见到了永乐重新站了起来。
真武一代谁敢当?横渡沧溟我敢当。
我们几乎已经从《隆庆天下》寥寥数章中钩沉出了一切背景和孙晓的表达,甚至隐隐约约看到了《英雄志》里那个景泰十四年以太后为首的一干隆庆一代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我们仍然期待着孙晓会如何用小说的技法将它们写出来。
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隆庆天下,你知道孙晓说的不只是永乐大帝。
2013年08月27日,《隆庆天下》作者孙晓说了这样一句话:「
建文帝才是被打跑的一方,永乐是大赢家,所以如果你要找到现实的对应,永乐更像是谁呢?隆庆天下是前后两个朝代,是永乐以后的虚构时代,回看永乐帝的辉煌,以及永乐帝的罪孽,那些老兵,你可以在历史很多地方看到他们的身影。
」
那么,诛十族代表着什么?方孝孺居然还有后代活着意味着什么?永乐大帝象征着谁?隆庆天下的盛世究竟因何而来?十大家族究竟还存不存在?武英帝和秦霸先的改革还会不会失败?
我想,是时候和大家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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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