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光机
食物中的当代微观小史
文 | 西门媚
八月,春熙路。我捏着娃娃头雪糕,娃娃头雪糕已经半融了,化下的浓汁要滴了下来。我小心吮掉,不能沾到我的白裙子。
这是我买的第二支娃娃头。
1987正在流行娃娃头雪糕。我们都喜欢那松软甜腻,奶油与巧克力混合的口味,更喜欢它的独特造型。就像一个可爱的娃娃脸。那时还没有“萌”这个形容词,用现在的标准来看,那就是一个标准的“萌”脸。
但三毛钱一支的价格,对高二的学生来说,这相当不便宜。
平时,我哪舍得连着吃两支娃娃头呢。学校食堂的炒肉片也就三毛钱,小吃店的酸辣粉才八分钱。
但此时,等待的焦虑已经让我忽视了价格。
这一年的暑假特别漫长。前半个假期,我在等一封回信,此刻在等一次见面。
信寄出很久了,但没收到回信。
最后一封来信,是暑假前收到的,他跟我说,他得了全省物理竞赛第一名,八月会到成都领奖,能多呆一天,我们终于可以见上一面。
我马上回信给他,跟他约定,下午两点半,在春熙路的新华书店门口见面,我会穿一条白裙子,手上拿一本《读者文摘》。
▲ 80年代《读者文摘》杂志封面
当时已经快要放假,但他家就住在学校,信写到学校他仍然收得到。
但我没收到他的回信。七月,我每天去收发室,等得心焦。
终于到了八月初约定的日子,我只能按我约定,到了春熙路。
之前为天气忐忑过,怕那一天,下雨或者降温,结果一切还好。
我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更早。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先到书店逛了逛,很快就到了门口,在台阶上徘徊。
那个通讯极不方便的年代,我们定约会都是这样,不见不散。
我们没见过面,但我确定他能认出我。因为我手里攥着本《读者文摘》。
我们是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我们经常会聊这本杂志上有意思的内容。
我和他是笔友。
八十年代的笔友有点像后来的网友。很多中学生都有笔友。有人的笔友来自杂志广告,我的这位笔友来自“连环信”。
“连环信”有的很糟糕,是吓人或骗钱的,扬言不转发就招灾,或者寄钱给下面名单的第一个,很快就能发财。
但也有交友的连环信。我这位笔友,发出了给几所学校同年级的学习委员的连环信。
在最初的通信里,彼此相互介绍,很惊喜的发现,有许多共同的爱好,比如喜欢的一些小说和诗歌,喜欢计算机程序设计,也都喜欢《读者文摘》。
认识一个人,抛出一些问题,问一问爱好,发现彼此相类,便觉得欣喜不已。在少年时,更是这样,特别希望找到可以引为同道的人。
他的信写得很好,笔迹清秀潇洒,文采也不错。我自认这些方面也不输给他。
他在重庆永川,信寄到成都要一周时间。一来一回,要半个月。很快,我们加了分量,改成每周都写一封信。我们在信中交流各种看法,相谈热烈,觉得越来越了解对方,觉得身边的同学都没有笔友能理解自己。
他寄过两张小小的照片,是他自己在暗房里冲洗的,黑白的,一群同学的合影。他没说明哪一位是他,但两张照片有差别,我大致能猜出那站在岩石上的和球场中间的是他。
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应该寄出一张我的照片。我也有很好的合影,站在一群同学中间,照得很好看。但少女时期,我经常为自己“觉得自己好看”这点害羞。这种心理,后来还时常泛起,正如我现在很少自拍,朋友圈里不大发自己的照片,但那时,这种心理更为严重。我没寄出照片,但我认为这并不影响我们通信的有趣与热情。
1987年的春熙路新华书店,是我常去的地方,也差不多是我唯一熟悉的商业场所。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到了成都的人,首要的事情,就是逛这里。所以,把这场见面,放在这里,也是非常合适。就算不见面,他也会到这里来的。
我在新华书店走来走去,捏着《读者文摘》,把杂志名字朝向外面。天热,手汗,已经把杂志的封面都攥得皱了起来。
我想起在《读者文摘》上看来的一个美国故事。也是笔友见面,约定胸前插朵玫瑰。小伙子在车站见到的是一位戴着玫瑰的老太太。他鼓足勇气,仍旧热情地去跟对方打招呼。老太太告诉他,是身后的那位美丽姑娘给她的玫瑰,是为了检验他是否只爱年轻美貌。他完美的经住了考验。
我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就认为,笔友见面,真是浪漫的事啊。
下午五点半,我终于明白,见面不会有了。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小时。这个下午,我在新华书店的台阶上,吃掉两只娃娃头雪糕,但没有等到笔友。
那是没有电话的时代,一场约会未果,却没办法知道原因。
▲ 80年代中学生。(摄影师任曙林)
高三开学的时候,我听燕子说,收发室有我一封信。我去取的时候,信已经不见了。我写信给笔友,然后算着时间去收发室等信。
这一封来信总算收到。原来,他并没有收到我假期前的回信。他的家长就是学校老师,觉得已经进入高考备战时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通信上,所以,经常会去收发室取走他的信。
我也进入了丢信的时期。
我的信,经常在收发室就消失了。
我疑心是小敏或我同桌的男生干的。我问过同桌,他不承认。我没去问小敏。我已经很久不和他来往了,我不想就此破例。
我和笔友的通信,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过去的对方没收到,对方只能算着时间另起头写信。这渐渐的就不再像交流,而是对空说话。终于,我们放弃了。到了高三下期,我们失去了联系。
两三年以后,我偶然在火车上,遇到那所中学的一名校工,问起是否知道他。校工说,当然知道,很有名,上清华了。这是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
我们曾经擦肩而过,只是没有认出对方。在高三的一封信里,他说,高二那个暑假,他到成都领奖,第二天下午,他和老师同学一起,去了成都最大的新华书店,就是春熙路上的那家。
原标题:十七岁,夏天的娃娃头
·END·
大家 ∣ 思想流经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见 · 价值 · 美感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