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电影学会、《视与听》、《纽约时报》、《卫报》、IMDb……几乎所有评选最佳电影的榜单上，都少不了《唐人街》。
即便放在“黑色电影”的范畴之内，这都是一部堪称极致黑暗、极致邪恶的惊人杰作。
这里是《唐人街》
文|郝建
作者简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合作研究员。
罗曼·波兰斯基/剧情&悬疑&犯罪/美国/1974/130分钟
我号称在写经典黑色电影系列，可是，居然一直没谈《唐人街》！
“你以为你知道在跟什么事打交道，但是，相信我，你不知道。”老爷爷诺亚对私家侦探杰克说。后来，杰克发现，自己还真的不知道这个老爷爷是何许人，他都干了什么。
影片结束时，老爷爷如愿以偿，抱着自己的女儿/孙女隐没在唐人街的暗夜中。
诺亚说的这句话既适用于他自己，也适用于剧中其他人物，同时还适用于这个故事、适用于这部作品。
历经时间考验，观众和研究者们发现，《唐人街》形式完美精密，耐得住反复品读、值得为它发出赞叹。它的黑色，只有科恩兄弟的作品能够与之相比。
1967年，《邦尼和克莱德》问世，它被许多研究者认作新好莱坞时代开始的坐标。
而1974年罗曼·波兰斯基与编剧罗伯特·汤创作了《唐人街》，则是新好莱坞以后黑色电影复兴的标志。
这是新好莱坞诞生后的第一部黑色电影；也是
第一部用彩色胶片拍摄的黑色电影；
它的剧作极为精密、精美，堪称范本；它所塑造的人物成为某种人物原型；它把政治的异化和人性的邪恶叠加在一起；它的阴郁、绝望，超过之前的黑色杰作。
当时它被称为“新黑色”（Neo Noir）。今天，它已成经典。它在电影艺术殿堂中的地位绝对要高于《美国往事》《肖申克的救赎》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这部首次用彩色胶片拍摄的《唐人街》开创了“新黑色电影”时代
我多次与学生一起拉片阅读它，几乎每一次都能发现新的意义和内在的缜密针线：啊，这里的一笔在那里又用到；啊，原来这句话还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唐人街》，绝对不可回避的黑色经典、剧作经典，它也是一部很难读的经典。
从相貌到性格，杰克都让我想起传统的“硬汉侦探”，诸如《马尔之鹰》里的山姆·斯派德、《长眠不醒》中的菲利普·马洛。但与杰克最贴近的人物是《卡萨布兰卡》中的里克——这几个角色都是汉弗莱·鲍嘉扮演。他们心里都是有伤痕，表面上，他们都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里克反复说“我绝不为任何人出头”，杰克挂在嘴边的信条是：“管得越少越好。”与里克一样，杰克也酒不离手，也不时露出痞里痞气的样子。硬汉侦探都被挤在法律与犯罪之间，不时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本片中，杰克被尖利的小刀划破了鼻子。鼻子上贴着一大块白纱布的形象给硬汉侦探图谱增加了一个极为醒目的形象。
但是，
在犬儒主义的外表和行为举止下面，他们有不可救药的浪漫。
就像其他优秀的黑色电影中侠骨柔情的男主角一样，杰克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浪漫的心
作者用复调方法讲述了杰克的故事：在讲当下故事时，编织进杰克的前史故事。以前，他在唐人街受过伤，很可能眼看着自己的爱人丧失了性命。现在他跟踪出轨的妻子们，每天挣35美元。
可是，麻烦会找他。杰克以为自己查清一起绯闻案，却发现自己被人耍弄，将要被告上法庭。为了保住自己的侦探执照，他必须查清真相。在这过程中，他发现了城市的巨大腐败丑闻。与他自己的变化比起来，这不算要命。他重蹈覆辙，再次爱上了一位女性并试图帮助她。
面对邪恶，他发现自己丝毫无能为力。他的鼻子被划开，好让他记住不要把鼻子伸到别人的事情中去。他所爱的女子伊芙琳被一枪爆头。面对他无法控制的结局，他的眼神木然，他的心灵又一次死去。“你不知道在跟什么事打交道”这句话送给杰克特别合适，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做的事情，他就是做了。
“不要把鼻子伸到别人的事情里去”，是英语成语，意思是不要管别人的闲事。杰克这个大白鼻子给硬汉侦探图谱增加了新形象。片中挑破他鼻子的人是导演罗曼·波兰斯基本人扮演。
老爷爷诺亚的面相绝无慈祥，他由约翰·休斯顿扮演——而经典时期的重要的黑色电影《马耳他之鹰》（The Maltese Falcon）和《夜阑人未静》（The Asphalt Jungle )都是他的导演作品。
听到他说话的沙哑嗓音，看到他那向上翘起的嘴唇和那细细眯起的眼睛，我深信此人就是那个人——他还是《城市上空的手》中的诺托拉，是《暗花》中的洪先生，是《黑社会：以和为贵》中的副厅长——他，是洛杉矶的主人。
面对杰克这样的小小私家侦探，他视如草芥。“你以为知道自己是在和什么事打交道──但是，相信我，你并不知道”。展现邪恶的力量时，他非常直接、有力，他一见面就问杰克：你跟我女儿睡觉了吗？
杰克问他，你都富可敌国了，你还要赚钱干什么？诺亚老爷爷的回答气宇轩昂：“未来，我建造未来！”。
影片结局，诺亚如愿以偿，他搂着自己的女儿/孙女隐没在唐人街的暗夜中。我们知道，小女孩将成为这个老爷爷的隔代乱伦对象。
诺亚在建设未来、经营未来，他不仅要建设一个永远由自己掌控的城市，还在为自己邪恶乱伦欲望准备未来。杰克以为自己是受雇寻找莫尔雷先生的情人，却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为诺亚寻找孙女/女儿/隔代乱伦对象！
影片结局，诺亚搂着自己的女儿/孙女隐没在唐人街的暗夜中。在诺亚这个人物身上，散发出黑色电影全新的荒诞感和毁灭感。
诺亚的女儿伊芙琳出场时是一个美丽、华贵的女人，水利局总工程师的妻子。结局时，我们发现她可能是电影史上最悲惨的女子，她的内心装满了苦楚死去。
伊芙琳的身上镶嵌着文明的重大密码，这关乎人类的乱伦禁忌。
这个乱伦的事实是杰克用五记耳光打出来的。这五记掌掴是电影史上最响亮耳光，
那句“她是我的妹妹也是女儿！”也成了电影史上最惊人、最令人胆寒、最经典的台词之一。
藉由伊芙琳，这个故事构建了与古希腊悲剧的对话。伊芙琳没有像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一样自己刺瞎双眼。在夜晚的唐人街，她的眼睛被一枪打爆。
“她是我的妹妹和女儿”，伊芙琳被杰克的五个耳光打出了真相。那五个耳光其实充满了杰克的在意和爱意。这一场的光影构图等视觉造型有传统黑色电影风格。
做爱后躺在床上，伊芙林问起杰克在唐人街的过去。杰克简单地说“我总是在避免有人受到伤害。但她总是因我而受到伤害”。伊芙林接着问道“她死了？”电话铃响了。伊芙林永远不知道故事的答案，她自己的惨死就是答案。
撇开黑色电影的分析视角，《唐人街》就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剧本。世界上任何一所电影学院都不敢把它从精读范例和剧作教科书中拿掉。
剧本写得极为精致，线索复杂，纠缠，但叙述十分清晰。不管是人物还是故事，它都是一层一层剥开，让我们不断发现，看到真相。先看成岭，再看成峰，这就是好故事的一个标志。
对伊芙琳，我们最先看到一个维护丈夫名誉的妻子，接着看到一个追查丈夫死因的未亡人，最后我们才知道，她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她要保护女儿不再落入自己禽兽父亲的手中。
杰克这个人物是由无意识动机驱动的。诺亚派来假莫尔雷太太算计杰克，他可能要丢掉饭碗，所以他要洗清自己。
其实，
保住私家侦探执照、维护自己的名声是编剧为这个人物设计的虚假动机 （Dummy Goal）。
就像《色|戒》中的王佳芝，爱国、刺杀汉奸只是她的虚假动机；就像《末路狂花》中的那一对闺蜜，出去旅游过个轻松周末只是作者为她们设计的虚假动机。
在这里，杰克的真正行为逻辑就是他会依照自己的内在性格做事，
他会再次与“不知道的事”对抗，他会再次“试图避免有人受到伤害。”这才是杰克的真正的动机，他的无意识动机。弗洛伊德好像说过，人在做梦的时候也不会做违反自己性格的事。
打五个耳光那一场，编剧不仅让我们对诺亚与伊芙琳的关系有惊人发现，同时，杰克也在那一场做出了重大的动作转向。他开始做一直警告自己不要做的事，再次帮助一个女子。这就是剧本的复调意味，作者勾画的杰克在唐人街的前史故事到这里与他的现在行动重合了。
昆汀·塔伦蒂诺2019年的《好莱坞往事》试图用故事改写史实来对观众做心理疗伤。在那部影片叙事时空后面，紧接着就是1969年8月9日发生在片中场景隔壁的波兰斯基家的杀人惨案。他怀孕的妻子被以及四位朋友残杀。警察在莎朗·塔特身上发现16处刀伤。笼罩着这部影片的浓重阴郁和宿命色彩极有可能与这惨绝人寰的记忆有关。
不难从电影中看出波兰斯基自身复杂、悲惨的经历对他创作的影响
本片渗透了硬汉侦探（Hard-boiled detective）小说的传统，杰克这个人物似乎是从那些文学大家笔下走出来的：达希尔·哈米特、雷蒙·钱德勒、詹姆斯·奎恩……
伊芙琳的悲剧当然与《俄狄浦斯王》具有对话关系，古希腊的悲剧写的是命运之手操弄下的悲剧，这里的黑色是来自人性之恶和社会的荒诞、异化。
本片大部分造型是建立在写实风格上的，但有些内景能看得出传统黑色电影的造型风格，同时还体现在它大量使用夜景上，影片的结局也是在唐人街的夜景。本片中池塘、水道等等都与犯罪有关。水的意象是黑色电影的重要视觉元素，在《大玩家》中，我们看到水塘里的死鱼，在《七宗罪》里，一场大雨下了一个星期。
《罪夜之奔》的片头的音乐就让我觉得作品充盈着阴郁和黑暗。本片中，不管是片头还是故事中，小号吹出那阴郁的慢节奏旋律一直在游荡。小号和带金属味道的钢琴让影片的空间弥漫着绝望、无力的意味，那音乐让影片充满了宿命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