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斌：十年一剑“班主任”，笑对那年“血书门”

5月19日那天，我发了一条微博：

如果张德贵指导去北控辅佐丁伟，那么范斌去福建挂帅就顺理成章了。祝贺范导首次下海 

这之后差不多过了近两周时间，到5月30日福建队才官方宣布。然后我决定去找一下范斌。上一次和范斌聊天，是2003年哈尔滨亚锦赛，那时他是国家队险胜韩国队的大英雄，如今一晃，已经14年过去了。没想到见面他第一句是：“你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我说：“不能告诉你。”

但范斌必须告诉我，自2004年退役后，这13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1、有过这么多俱乐部找你，为什么今天才下海？

2、当年的“血书门”，到底怎么回事？

3、你是那个打人骂娘、难以相处的凶教头吗？

访谈有点长，但史料丰富。我们聊完第二天，他就带国奥去日本了，参加亚洲杯预选赛。亚洲杯将由杜锋的“蓝队”去打，范斌完成任务后就将离开国字号，前往福建开始他的第一个赛季。

看这篇访谈，就像看一个人的传记，有助于在他人的人生里，获得自己的感悟。范斌一向不喜欢谈“血书门”，但看了访谈，你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无论是矛盾还是心结，时间是最柔软的手指，都能把它解开。

你终于“下海”到CBA了，从CBA退役，回CBA执教，过了13年啊。

我从2004年8月8日退下来以后，马上转入了国字号队伍。从国青、国家女篮、八一女篮，后来又到国少、国青、国奥，在男篮国家队教练组。在这13年的过程中，去美国学习过三个月，到大学。后来在李宁的支持下我又去西班牙，在西班牙西甲，巴塞罗那、尤文图特。尤文图特培养出卢比奥、费尔南德斯这类世界顶尖球星，青训是世界上最好的俱乐部之一。我在那儿看他们训练、执教，和他们一线二线的教练组交流，交流过程中打开了我的执教思路，如何去做好梯队建设，我们中国篮球的发展应该朝哪个方向走。这促使我下决心要在国字号队伍中呆这么长时间，整整有13年。

一个人，当教练的生涯有几个13年？我抱着匠人之心，从没有动摇。

我知道有不少俱乐部找过你啊？

2008年我转到男线以后，差不多有半数俱乐部都找过我，像山西、四川、青岛。在这过程中，我也很纠结，一方面觉得我打球是部队培养的，穿着军装，有这个情感；另一方面，我当教练是篮管中心、体育总局培养的，给了我这个平台，我也想在国字号队伍中多积累积累。我当时觉得，自己羽翼未丰，就这样撤出去也不太好。

但带国青国奥和女篮，赚不了多少钱吧？

钱没多少，但国字号队伍也给了我这个平台，从退役直接转为国青教练，一直到现在，我应该是同期的年轻教练当中最大的受益者。我跟马赫四年，然后在男篮跟邓华德、扬纳基斯。此前在女篮还跟过宫指导。那时候冬训有一些国外教练来考核，讲课，我们一起交流、带课，这个过程对我充实很大，打开了我执教、教学的思路，取百家之长，成为自己的。

在这13年中，我在国字号男队培养了三拨国青的，第一拨是'09年国少也就是现在CBA当打的那一批，有郭艾伦、王哲林、李慕豪、翟晓川、丁彦雨航、鞠明欣、王子瑞、朱旭航，现在都是主力了。第二拨就是'10、'11、'12年，周琦、邹宇宸、胡金秋、赵岩昊、赵睿、孙铭徽这茬队员也起来了，马上就快接班。第三批就是现在的朱荣振、丘天这一批。每次都要带两年以上，跨年度是三年，因为要参加两个比赛。从U16开始到U17，U16是国少。带郭艾伦他们时间最长，一直带到2011年。后来我转成国奥队主教练，就把这批孩子带到国奥，后来又来了孙桐林、俞长栋、可兰白克-马坎、西热力江、刘晓宇、常林……CBA一茬茬我基本上都带过，包括现在福建队王哲林、赵泰隆、孙喆、陈林坚等。

有点像“班主任”，从一年级带到小学毕业。

从我经历来看，比同龄的一些教练相对成熟一些，带过女篮也带过男篮，经常开玩笑“搞搞男的搞搞女的”。我也是从年轻教练开始成熟的，现在变成中生代教练，好多人对我执教可能有认同的，也有不认同的声音。

你是指“血书门”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去指责谁，埋怨谁，说谁不是。其实这里面，我作为年轻教练，当时年轻气盛，带队欲速则不达，我是对事不对人，要求他们比较严，希望他们少走弯路。这个过程当中可能有些孩子不太理解，觉得那种高压式的灌输接受起来不太容易。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之后，慢慢地他们就会很适应，就会觉得“哦，范导这些东西是适应当今世界篮球发展潮流的”。有些队员后来跟我开玩笑说，您这一周的训练，快赶上我练三个月的，您这儿练一个月，快赶上我练三年的。

其实教练爆粗，在篮球界尤其是国内，是非常正常的。可能我比较激动一些，说得重一点，其实别人说得比我重的有的是。你看请来的那些外教，他们就不爆粗了吗？临场的时候也很多。但这方面对国内教练可能要求更高，因为球迷现场听起来更直接。从我们教练来讲，还是要去做一个儒雅的教练，我也提高自身修养，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临场指挥的风格要不断改进。

“血书门”有没有让年轻队员刚来的时候挺怕你，觉得你和其他教练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我带国奥的时候，国家队好多队员下来，到爱华宾馆报到集中。我下去之前，队员在下面嘻嘻哈哈一片，很嗨地跟那儿聊着。但是门一开，队员们一看，“我靠，范指导？！”下面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讲话。我倒是没什么，因为好多队员我带过，就过去跟他们问好拥抱。我们领队朱队长(朱家志）就跟我说：“可以啊，你这气场，吓得一个都不讲话了。”可能当时那些队员对我的高要求、严格，还心有余悸。

现在一说起范斌，网上球迷一般都会说打啊骂的，你有没有觉得网络时代把你妖魔化了？

其实（矛盾）还不到那个程度。后来我了解，有朋友说起这个事，说那天孩子们赶上愚人节，有点情绪，而且还有外界的一些因素。那些孩子是找的服务员写的那个东西，也怕追究他们的责任。

其实后来我和他们的感情更加深了。你看郭艾伦当时也是个小刺儿头，现在见了，大老远过来一个熊抱。现在他们大了，成熟了，也理解到当时我对他们是用心良苦。最近小常（常林）结婚，那些队员都去了，我去后大家见了都非常亲切，见面拥抱，在一起聊天。他们也都来问我，是不是下个月要“出山”啦？

说明他们都长大啦。

当时他们都不太理解，现在长大成熟了，理解了，我和这些队员平常都有私信来往。他们有些问题自己解决不了的，也来跟我聊一聊，我给他们疏导一下，出出主意。到了节假日，他们也会发来一些信息，问候一下，让我很感动。包括朱旭航、王子瑞这些，没事就会给我发微信，那些年龄大一些的更是如此，我很欣慰。

是不是有点像上小学的时候，学生最怕老师，等毕业了回来聚会，最想去请来的还是班主任？

是这么回事，当学生的时候被批评了，恨得牙痒痒的。现在一茬茬的都成熟了，有许多都谈女朋友了，根本不避讳，过去是不让谈恋爱的。现在他们都大了，我说我不反对你们谈女朋友，但你们要正儿八经地谈，要负责任，要有担当，有家庭责任、社会责任。我想不仅是要育球，更重要的是育人、育才，把普通人变成有用的人才。将来他们回报篮球也好，事业也好，回报社会也好，从我个人来讲要给他们正能量的输入，而不是对付一下糊弄一下。我是想从培养孩子成才的角度去执教。

带过的队员，总数你算过吗？

我带过的队员，男队员得有一二百人，女队员也得有上百人。现在CBA这些大的基本上都带过，国家队的只有几个我没带过。易建联我也带过，2004年退下来时，我跟张勇军指导在国青，带过易建联、唐正东、张庆鹏那一批。后来像李根、朱彦西那批，我在国奥都带过。

你这个“班主任”下海，还真可以在CBA建立一个“校友会”。

CBA基本上哪个队都有我的队员。这几年我跟这些孩子一直在交流，虽然他们很多都打到CBA了，但还是经常给我发微信，很多孩子听说我要去福建的消息，都给我来信儿，说你得想着我，我还想跟你练。好多队员说，原来在你这儿要求严，现在都知道我们都是受益的，在你那儿提高最快。

让队员愿意为教练打球，是不是像当兵愿意为长官玩命？

这是球队的魂。在我执教13年过程中，我的队伍就是有血性，玩命。体现在哪里？就在防守强度上，对球的压力上，对球权的争夺上。这种凶狠是在训练过程中点滴积累的，会越来越有攻击性和侵略性，打比赛更有杀气。你看晓川、朱旭航的篮板球，每次都奋不顾身。

前几天常林结婚的时候碰上晓川，他说范导，有机会还得跟你练练，我在你那里练就是提高快，投篮进步大。晓川原来是4号位，我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把他改成了3号位，然后去参加的世青赛。我说你必须能在4号位和3号位来回，才能更全面，优秀球员都要适应两到三个位置。

那也不是说，只要对他好了，就会愿意为你打球。

那完全两个概念，你越温顺他越来劲。年轻球员不像外援，有惰性，有时候需要打一针强心剂。但也不能过了，有时需要根据队员的性格，来判断给他什么样的压力，或者需要疏导。所以需要和他们沟通，看看是不是家庭成长环境特殊，或者本来性格就有问题，你批评过了，他就会很担心，缩手缩脚。

以前我带过一个队员，他很腼腆，当时中心说别要他了。我说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啊，就去把他要来，结果他自己不愿意，觉得到国奥队害怕。

是因为看了新闻上说你严格吗？

也不是这个原因，这就是个温室长大的孩子。我说你先来，觉得不好可以先回去。来了以后，篮板球掉地上都不带抢的，就像油瓶倒了不爱扶一样。我说你怎么不抢啊？我把球扔过去，说你抢，逼着他抢，一个个扔过去，就像打排球的袁伟民扣球一样，你什么接起来什么时候算。后来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跟他说，你怎么不看我？

正视人的眼睛。

对，因为我也当过年轻队员，害怕跟老队员跟教练对眼神。他说我不敢看。我说你从现在开始每天看镜子，冲镜子笑，要自信，每天给自己打气，每天讲几句话，跟队友沟通去。过一段时间，他慢慢开始笑了，原来天天一脸阶级斗争。我说我欠你200万啊？我不给你200万你就不练不笑？慢慢慢慢他越来越好，感情也起来了，更加自信了。

他们对我好，让我很感动。有时候我在北京带冬训，李慕豪啊、赵睿啊、胡金秋他们，从西边五棵松那边专门跑过来，专门来看我和教练组，还买水果来。我说千万别来，别往这边跑，你们有这份心就行。我老在电视上见你们，因为有时候去说球嘛。

将来到俱乐部带队员、带外援，方法要对头，要和他们交心。如果只是去教技术，队员会说哪个教练不会教技术啊？你训练要求太严，太累了。只有和他们交心，才能让他们接纳你，接受你的思想，慢慢融合到一起去。

你的风格和部队打球出身直接关系吧？

我在山东省军区、烟台警备区守备四团当兵，不是济南省军区部队入伍打球。后来在连里打得不错，济南军区让我去试训，1985年有一个全军运动会，有一个青年组比赛，但济南军区没有青年队，人不齐就临时凑了一帮人。当时跟我说试训三个月，行就留下，不行还回烟台警备区特务连当兵。当时我和父亲意见还有分歧，认为我不可能打出来。我身高号称1米80，其实1米79点几，后来他们给我报1米78我一直没改，一两公分也无所谓。我爸拧不过我，说你要去就去，将来后悔别来找我。我不是出自体育世家，我父亲是烟台电业局的，但他爱好武术，30多岁开始学习武术，后来成为烟台电业局的武术总教头。

原来你开始打球不是因为父亲。

我真正走上篮球道路，是因为我姨父。我姨父是威海电厂第一任书记，他是老红军退下来的，就喜欢篮球。他退休了，我在他家，他天天带我去田径场、篮球场、足球场、排球场，就这么走上了体育之路。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威海体校的教练就觉得我踢球踢得不错，就把我推荐到威海上学，后来我说父母不同意，回到了烟台。我到济南部队三个月试训，抓住了这个机会。

你在青年队的教练是谁？

在济南部队是郭瑞坤、刘乃民，后来在济南部队一队是姜志明、王志忠，这几位老教练。我那时候最小，“小零蛋儿”，他们都逗我玩，我一直给大的队员拎球。他们上场，我上得少，下来没事就加班儿训练，找大的哥哥教我，就这么学，很快我就上了一队，然后上了国青。这也要感谢蒋（兴权）指导给了我机会，当时国青的教练就是蒋指导和李亚光，后来又有匡鲁彬和陈道宏。

你的作风里面，有蒋指导的影子。

对，很大程度上，我们这一代运动员很受蒋指导的熏陶，受益很多。蒋指导的队伍有一套他自己独立的执教风格，他严格要求、严格管理，对年轻球员的要求和疏导做得很好。他抓住了篮球的几大项：防守，球权，攻守转换，投篮。这是蒋指导的几大法宝，他抓住了这几大核心，所以蒋指导的成功是必然的。抓队伍要抓队魂，蒋指导非常透彻。

我在国字号又跟过宫指导，宫指导也是和蒋指导一样的作风。我从宫指导身上学到一种传承精神，我们这些中生代教练，也要把他们的作风传承下去。

1994年为什么没有去？

1994年多伦多世锦赛？我在国家队，但最后没有给我报名，因为后卫多。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集训）我也去，但八一队又没有放。那时候我爱人怀孕了嘛，宫指导给我电话说调令都发到八一队了，但八一队不想让我去，告诉我说调令找不到，给宫指导气得够呛，说我这电话都打你家里来了，你说我这调令发没发？所以那一次我跟宫指导都觉得很可惜，宫指导说你到底想来不想来？我说我想来啊，可告诉我没调令，这不可笑吗？我也不能满大队去找调令。

然后是2000年奥运会，你和大姚还一个房间。

对，接下来是错过2000年，集训的时候我和姚明是一个屋的。这里面有些原因当然是我自身能力还没有到，还需要加强，每个教练有每个教练的队伍框架配备，有他的思想。

但几次重大的比赛你都错过了，最后一次是2004年。

2004年我的伤病确实也多，外教（哈里斯和尤纳斯）从长远考虑还是想培养年轻人，后来名额给了张云松。还给我做了工作，说作为老队员，要牺牲一下。下来以后，中心也非常培养我，给我机会，我下来就到国字号当教练了。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遗憾，当时要没有那个平台，也没有我的现在。再说了，2008年我不照样作为教练参加了奥运会？那时候我和马赫搭班子，我是中方教练组组长，也拿了奥运会的前四名。

但是没有哈尔滨（亚锦赛）那场球你最后上场，我们2004年奥运会的资格也够呛。

是啊，那时候压力很大，蒋指导从来没输给过韩国队，上半场领先19分，最后剩5分钟的时候让人撵回来剩1分了，那场球韩国队投中了16个三分。焦二（焦健）也行，是个大心脏，关键时刻豁得出去。我们那拨人，还有几个真的不错。

那场球你最后上场之前，打了多长时间？

我那场球总共打了不超过6分钟。蒋指导其实也有想法，我来的时候跟我谈得很清楚，他既要重用年轻后卫，也想要老将压阵。其实调我之前，我就没想再回来，毕竟年龄上来了，伤病比较多，我两侧的副韧带、前十字韧带都断了，一直带着钢板、护膝。蒋指导说看你联赛、总决赛打得不错，就临时把阵容调了一下。但是打亚锦赛前面太轻松了，哗啦哗啦一打都是几十分，亚锦赛9场球，我平均下来打5分钟，基本上不用我打，上去活动活动就完。

后来我也担心，最后打不好，打韩国队一旦失常怎么办？当时张劲松就跟我说，没事，老范，你不用活动，你不用自己练，加什么班？放心，绝对拿下。我说我可怕阴沟翻船，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得练。我在屋里自己练体能保持，果不其然，到最后出现情况。这时候蒋指导很信任我，就把我派上去了。

上去刚开始也失误了两个，后来心态调整了一下，焦健也上来了，连着传了三个球，1次抢断，我是11分，焦健9分，我最后6罚6中，因为最后韩国队犯规战术，一犯规就罚篮。那场球我们在10月1日国庆节给国家献上了一份大礼，把中国男篮送进了奥运会。

我的感受是，作为一个篮球人，不应该看重个人得与失，而要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作为一个老队员，为国家队站好最后一班岗，我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这就是我想让大家知道的范斌，与其让我把他写出来，不如听他自己说出来。

打球18年，执教13年，范斌年近半百，才第一次投身CBA职业圈。其实，他这个年龄段的职业教练，一直非常缺乏，因此，格外让人敬佩此前13年他为女篮、国青队、国奥队所做的付出。

像范斌这样，一直没有出现在CBA职业舞台的聚光灯下，却在青训和女篮默默埋头耕耘的教练还有很多。他们就像小学的一个个“班主任”，等到桃李满天下，他们的付出才能让我们看到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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