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走狗遍地的世界,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这十五年来,每年4月11日,王小波的名字都会像幽灵一样飘荡于我们春暖花开的视野。对他的纪念,俨然是一种时髦;评估他在文学史与思想史上的水位,俨然是吾国文化界的核心议题。譬如今年,他的遗孀李银河女士亲自出场,谈“王小波的意义”。可惜这篇八百来字的文章,怨气太重,言不及义之处太多,以致“王小波的意义”沦为了一个苍白的命题,像一弯冷月,高悬于荒寒的苍穹,距离人间世的读者越来越远。这不由令我想起我的大学同学、自诩为“王小波门下走狗”的W兄的一个经典论断:其实李银河并不懂王小波,哪怕她曾与王小波朝夕相依数十载,哪怕王小波向她承诺“爱你就像爱生命”。也许李银河是一位优秀的社会学家和公共知识分子,却不是一个优秀的王小波作品读者。
我十分欣喜于国人对王小波的爱戴,正如我十分反感于国人对王小波的神化:从“王小波门下走狗”到“把王小波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依此势头,假以时日,这世间也许会生出一门王(小波)学,与鲁(迅)学、钱(锺书)学、张(爱玲)学等显学一样,沦为学术界趋名逐利的工具、勾心斗角的噱头。这非但不是王小波的成功,反倒是他的悲哀。因为神化王小波,正构成了对他本身以及他所发扬的价值观的严重背叛。
相比王小波的小说,我更爱他的随笔,或曰杂文。其杂文写作,倘论谱系,可上溯到胡适,而非鲁迅(鲁迅的杂文,主旨是战斗,胡适的杂文,主旨是说理,战斗者,往往不讲道理)。这一脉写作的特色,第一是卑之无甚高论,常识而已,这么说,绝非贬词,千年中国,最缺常识,如胡、王之文,都有一定年份,今天读来,犹不过时,这愈发印证了常识言说的可贵;第二是坚持经验主义的理路;第三是传承自由主义的香火。当然,王小波的文字感,要优于胡适;说理的趣味,胡适更远为不及。这里且多说两句。胡适的才情,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不逮陈独秀、周氏兄弟远矣,他的文字,读来如饮白开水,然而,因其说理的通达,反而映出文字的通达,如秋月华星,江河浩荡,周策纵说胡适的行文“平情顺理,清浅流丽”,正是不刊之论。这不是第一流的文字,而是第一流的写作——此言同样适用于王小波,我以为,以他的才华,其文字表达,完全可以鸿笔丽藻,美轮美奂(观其小说便知),只是,为了说理的便宜,他弃夏花而取秋叶,摒弃浮华,归于平实。
我读大学那些年,王小波的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一度是我的枕边书。它与胡适文集一起,让我充分领会了文字的自由属性。文字的自由与思想的自由,相辅而相成。自由的言说,往往都是大白话,让引车贩浆之流,贩夫走卒之辈,读来毫无滞障。相反,宣扬邪说谬论,有时不得不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若非如此,怎能掩饰漏洞,蛊惑公众呢。自我读过胡适与王小波之后,便生出一大偏见:假如一本书读来艰深晦涩,满纸都是玄关,那只有两种可能:或者,作者并未将事理完全消化,只能蒸出夹生饭;或者,作者企图发扬的事理,本身即半生不熟。这两点,都指向说理的重要性。胡适与王小波的文章,最令人受益的一端,在于教会我怎么说理。
王小波的杂文,虽不同于鲁迅,然而鲁迅对杂文价值的论断,却可施与他:“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所以说,当《沉默的大多数》一版再版(我至少见过五个版本),一面是好事,一面却非好事:这说明王小波所批判的时弊尚未消亡,至今依然在刺痛中国的神经;而且,我们说理的功夫,并不能挥洒自如,否则何必继续师法王小波这个死鬼呢。
单就王小波的杂文与随笔写作而论,他的名字,在今天出现的频率愈高,愈证实了其作品的失败。唯有将他忘却,越过他的精神尸骸,才能与其批判的时弊挥手作别,从而走出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愚人国。从这个意义上讲,忘却乃是最好的纪念,当然忘却的前提是,我们已经学会了像王小波那样独立思考,自由说理。将他塑成雕像,推上神坛,不免形成一种苦涩的反讽。因为依王小波的性情与思想,何尝想过当什么大师、宗主、圣徒,开创一个王门,让自己的作品成为所谓“意义”的泉源呢,他避之惟恐不及。因此,纪念王小波,不是要做他门下的走狗——我想王小波必定不喜“走狗”之说,他的杂文写作目的之一,就是要唤醒走狗身上的人性,启蒙其直立行走——而是敢于在走狗遍地的世界,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2012年4月11日
十八岁与十八年:致王小波
小波,今天我翻朋友圈,只有一条提到你。李静说:“第18年了。当这世界愈发昏聩,我便感到愈发需要回望你。”你被遗忘,如此彻底,如此荒凉,也许正是这个世界陷入昏聩的原因和标志之一。
伟大的人物被后世遗忘,有一种令人欣喜。譬如在今日台湾,胡适何其落寞,有人为此抱不平,我却以为这恰是胡适的幸运,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台湾民主已经从幼稚园毕业;台湾人已经晓得了自由的要义,以及与容忍的关系;台湾政治已经度过了宪政的初级阶段。胡适之灵有知,必能含笑九泉。反之,假如台湾依然需要胡适的启蒙,他则难以瞑目。
台湾之不需要胡适,正如大陆之需要胡适。你的名字,正紧随胡适。然而,你却被遗忘了。这样的遗忘便令人伤悲。因为当年你面临的问题,而今还是问题,当年你书写的杂文,而今几乎都不过时。鲁迅说过,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杂文最好的归宿,即与所批判的事物一同速朽。倘若不朽,如你的杂文这般,反而是一种无奈的悲哀。更可悲的是,你所批判的时弊犹在,甚至更甚往昔,你的批判却乏人问津。这样的遗忘,是你与时代的双重悲剧。
我记得今天是你的忌日,你的死亡就像春夜的雷霆;我却不曾意识到,你已经去世了十八年。我还记得,第一次读你的书,一本盗版书,我十八岁,正读大一。此后我不止一次陷入悔恨,为什么不能早些年与你相逢呢。假如我十六岁那年,读的不是鲁迅杂文集,而是你的书,假如我十七岁那年,读的不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是你的书,我的未来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一切如旧,并无不同。以一个十来岁的小城少年的心智,你与王朔并无不同。
那时我读你的书,只觉得有趣,我的同学、我的专业、我的生活、我眼前的世界却是那么无趣,你成了我对抗它们的武器。我只是喜欢你,却并不钦佩你、尊敬你。直至三年前,我才深切意识到你文字背后的悲悯,这是比智慧更伟大,可与自由媲美的事物。以前我无法理解,像你这样的头脑,那个年代第一流的头脑,为什么要去写这些普及性的文字,教人如何思想,如何说理;现在我终于明白,正因你是那个年代第一流的头脑,才会写这些普及性的文字,教人如何思想,如何说理。
向先贤致敬的最佳方式,就是追随他的脚步,甚至越过他的身躯所化作的路标,奋然前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重复你的工作,谈如何思想,如何说理,谈逻辑的重要,辩证法的荼毒……我写过一篇《胡适如何说理?》,也许可以再写一篇《王小波如何思想?》。说起来,我谈这些,并非自发,而有些被迫的意思。我曾念兹在兹的主题,不幸都坠入了黑暗深渊。我不愿沉默,只得转向,在转折的途中,与你久别重逢。十八岁那年一别,那本盗版书,不知去向何处,你却停在原地,等那个思想的游子归来。
1997年4月11日,你的生命就此静止,你的文字继续布施四方,你的灵魂却不曾远离这个时代与国度的苦难。有时我想,你的早逝并不完全是坏事。这不仅因为,有些人向死而生,有些人因死而生,更是因为,我无法想象,假如你活下去,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你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只怕更加不堪,譬如你死后一年,自由主义浮出水面;你死后十八年,自由则沉入水底。你自然还会写作,却不会委曲求全;你自然还会思想,思想却更加寂寞。
这个春夜,你的名字不再为大多数人提及。这个春夜,窗外车声隆隆,远方灯火通明,也许与十八年前的春夜并无不同。也许,因一个人的死亡,十八年前的今天注定与众不同,因一个人的诞生,这个昏聩的世界注定与众不同。
愿你的杂文速朽,愿你的灵魂永恒。
2015年4月11日
为什么要读王小波?
我曾列出一份说理者的谱系。百年中国,强梁当道,理性备受冷落,说理无比奢侈,说理者寥若晨星,有如稀世之珍,其代表人物,不过三五人:先贤首推胡适先生,我们的同时代人,包括王小波、刀尔登、徐贲等。有人说,应该加上殷海光,你不是素来向我们推荐他的《逻辑新引・怎样判别是非》么,然而殷先生虽是逻辑学家,他最具影响力的那些文字,却不以逻辑,而以激情见长;有人提醒,你怎能漏掉了顾准!我一向钦佩顾先生在那个黑暗时代的坚守和跋涉,却也不得不指出,其盛名之下,多少有些被神化的成分,这一点与陈寅恪一样,其次,顾先生惯用的话语,尚且深陷于意识形态的桎梏之中,这是时代局限,不必苛责,不过说理首要讲究语言的自由和理性,顾先生的语言并不适合说理,故而只能将他请出说理者谱系。
再说谱系之上这四人,有一脉相承之处,同时各擅胜场,各具千秋。相形之下,胡适胜在风度,其说理,平心静气,娓娓道来,如春风化雨,润人心田,此外,胡适所恪守的持平之论与容忍之道,不仅构成了说理的坚固根基,还呈现了说理的正大风范,有时读者未必认同其观点,却服膺其风度;刀尔登胜在视角,若以武功拟说理,胡适出身名门,刀尔登则属妖刀(徐贲接近胡适,王小波则介于他们之间),无论谈历史还是现实,刀尔登妖刀一闪,寒光过处,常常从出其不意的角度直入问题的本质,令人在惊奇之余,还有惊艳之感;徐贲则把说理发展成了一门学问,那本《明亮的对话:公共说理十八讲》,本是“为青年读者学习公共说理而写的启蒙读物”,不过其对象不止青年,而是老少咸宜,雅俗共赏(有人将此书与陈嘉映《说理》并提,如陈嘉映所言:“所谓哲学,大致就是穷理”,他的说理,更多指向哲学,徐贲的说理,则指向公共生活),而且,唯有在徐贲这里,说理才与公民明确发生了关系,被视为公民的必备素质之一;至于王小波,在这些人中,则是把说理的智性与趣味结合最好的一个。
趣味这玩意,见仁见智,同一事物,如王小波的小说,有人会觉得有趣,有人却以为无趣,断言其小说成就远不如杂文。这一节争议,姑且抛开不论,单说智性。在我看来,王小波的杂文之精义,不仅在于智性的表达,更在于,他力图诠释,为什么要追求智性,为什么要过一种智性的生活。换言之,他在说理的同时,还告诉读者,为什么要说理。
在王小波笔下,说理与智性,有一个特定的说法,叫“明辨是非”。按理说,明辨是非该是人类成长的方向,倘不明辨是非,难道要不分是非么?然而中国恰恰有一大传统:难得糊涂。它可以分解为两个关键词,一是装傻,二是比傻。对一些人而言,你的确难以分辨,他们的糊涂,到底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不过其终点并无差别:“有一些时期,每一天都是愚人节。”那些愚人,不止丧失了明辨是非的能力,甚至丧失了明辨是非的动力,他们构成了“沉默的大多数”,以装饰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
青年王小波曾受萧伯纳的剧本《芭芭拉少校》误导,痛下决心,不想做一个明辨是非的人。后来他改悔了,反其道而行之,以至他所写作的杂文,“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这背后的转向,他曾用知识分子意识来解释,诸如“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在我身上,追求智慧的冲动比追求快乐的冲动还要强烈”云云。不过我觉得,明辨是非绝非知识分子的专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该如此,王小波不是说过么,伦理问题——“理智是伦理的第一准则”——是大家的事(其实知识分子明辨是非的能力未必一定超过普罗大众,这一点就当下来看表现尤为鲜明)。我愿以最大的善意揣测:在明辨是非与难得糊涂这两个选项之间,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前提是允许他们自由选择。
真正的问题在于,在“每一天都是愚人节”的残酷语境之下,愚人都以为自己脑中和手中掌握了“是”,或者有人替他们决定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因此再无必要分辨是非。这所导致的最大戕害,还不是是非的混淆与湮灭,而是思想本身的沦丧,我们既不知道怎么去思考,更无从发掘“思维的乐趣”,捍卫思想的尊严。
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关于说理,相比说出什么道理,怎样说理毋宁更为重要。现在可以补充一句:为什么说理毋宁更为重要。王小波喜欢谈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人,假如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处,活着没意思,不如死掉。”我还得重申,不独知识分子,但凡正常人,都要讲理,都要以理服人,能否做到这一点,恰是常人区别于愚人的显著标志。
生于1952年的王小波,惯于拿他的青春期生活说事,那个年代强权横行,暴戾恣睢,是非不分,无理可讲。我们生存的年代,貌似有所进步,实际上能好到哪里去呢:理性与客观、中立一道,渐渐沦为贬义词;在专断与极端的版图之上,说理毫无立锥之地。现在流行什么,试看一位名人的教导:
“你说话很温和,你观点很中立,你性格很宽容。
那你不要写公号文章了。
你不适合。
你看了《乌合之众》就会知道,任何时代的领袖,包括意见领袖,都是特别偏激的。
偏激的观点才具有煽动性。
你的标题必须简单粗暴,情绪明确。
爱憎特别分明的人更适合写新媒体文章。”
假如王小波在世,撞见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他毕生都在与愚蠢、偏见搏击,时至今日,愚蠢和偏见依然大行其道。他曾经被强权发配为“沉默的大多数”,生于今世,恐怕得照旧直面沉默的厄运。
反抗沉默,可谓王小波的宿命。“……我认识很多明理的人,但他们都在沉默中,因为他们都珍视自己的清白。但我以为,伦理问题太过重要,已经不容我顾及自身的清白。”写完这段话的22天后,他因突发心脏病而猝死于中国的午夜,年仅45岁。他的英年早逝,使这些平实的汉字,竟有了一丝壮烈的味道,尤其是对照每况愈下的现实而言。
我愿在王小波的英灵之前,冠以“说理者”三字,以示我独有的感激和纪念。也许,恰恰因为这不是一个适合说理的时代,说理才愈发具有意义;这不是一个适合王小波生存的时代,阅读王小波才愈发迫切。
2016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