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50
年代
许多人在提到欧美资本市场时,常常说他们有“几百年”的发展历史。假如从
1602
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算起,那么欧洲人创造出第一家上市公司,确实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了。拙作
《资本与市场》
讲的就是这一段故事。
不过在那之后的两百多年里,欧洲的上市公司数量极少,交易也不活跃。就像是农村公路边上的摊位,商品倒是摆了几件,可是老半天也无人问津。这样的景象,离我们印象中的“市场”,还差得很远。
1760
年代,工业革命发端。之后再经过一百多年的科技发展,到
1850
年代,铁路、钢铁、化工等重工业相继兴起。这些产业需要的资本投入极大。仅仅是它们的起步门槛,就已经超过了当时最富裕的个人或家族所能供给的极限。
人们为了募集资金搞重工业,不惜千方百计地破除旧制度,设计新制度。这个过程,就叫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在法律层面上,股票市场的基石其实是《公司法》里面的“有限责任”制度。这是一个被普遍忽略的事实。因为现代人对“有限责任”实在是习以为常,像空气一样感觉不到了。
但是在
19
世纪中叶之前,债权人通常是拥有无限追索权的。如果公司破产了,债权人就可以抄到股东家里来。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随便买卖股票?
一不留神就成“接盘侠”了。
股票市场能够兴旺起来才怪呢。
不过从逻辑上讲,“有限责任”这个规定是不完美的。因为法律
的基本原则是权力与义务对等。而它的权利和义务是不对称的。
对于责任有限公司的股东来说,赢利的可能性是无限的,亏损的可能性是有限的。那么他肯定竭尽所能地去冒险,玩得越大越好。赢了他拿大头,亏了全是债主的。这就会导致诚信问题。
一般的工业企业还好。在金融行业里,经营行为的主观性更强,诚信问题更加重要。所以即使是在“有限责任”制度普及以后,欧美的许多投资银行仍然保持着合伙制。合伙人向投资者承担无限责任,以此彰显自己的诚信。当代的许多对冲基金,在启动的时候,都会有至少
20%
的净值来自管理人的自有资金。这也是共负盈亏的意思。
因为“有限责任”是一个有法理瑕疵的制度。所以除了像荷兰这样“无可无不可”的自由港国家,英、法、德、美等大国,都是很不情愿实行“有限责任”的,实施起来也是各种限制。
但是到
1850
年代,技术推动的新兴产业已经兵临城下。必须赶紧刺激融资,全力发展重工业。如果再不改革,就要落后挨打了。
于是在
1856
年,英国首先承认了普通公司的“有限责任”制度,其它国家也都鱼贯跟进。从那以后,欧美各地的上市公司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与日俱增。
这样看来,世界上最早的上市公司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但是上市公司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能够集中、连续地交易,形成一个市场,至今也就是一百多年,不到两百年的样子。
而且在这一百多年里,股票市场还要经过一次蝴蝶化蛹式的形态变化,最终才会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二、马克思
1850
年代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1848
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预言了资本主义的灭亡。他们在后来的《资本论》中解释说,人口是呈指数递增的,由人力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自然也是无限递增的,然而以金银形态存在的资本却是有限的。所以当人力、资源和资本三者结合时,资本将具有天然优势,可以无偿地占有回报。而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这种占有将越来越多,最终窒息经济的发展。
在《资本论》发表的年代,经济产出、人口和物价等官方统计资源都不存在。当时的所有思想家,都处于“盲人摸象”的状态。他们只能用想象力和修辞比兴,尽可能地把无数个微观证据串联起来。
幸运的是,基于现代学者对微观资料的整理复原,我们已经可以为马克思当年的担忧作出简单的总结。
整个
19
世纪,欧洲经济都处于剧烈通缩之中。一方面,工业革命带来了物质生产的极度繁荣。另一方面,南美的金银矿山产出趋于平稳,日本的银矿逐渐枯竭。
这种通货紧缩,体现在消费市场上,就是购买力不足。体现在资本市场上,就是资本回报过高。两者相结合,就是贫富差距极端化。而这正是革命的火种。
马克思从欧洲内部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病灶。但是在欧洲之外,却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预示着资本主义气数未尽。
1848
年,也就是《共产党宣言》发表当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发现了金矿。这也许是个巧合。但是随后在澳大利亚和南非接连发现了大型金矿。那就不都是巧合了。在通缩环境下,金银的价格高企。商人逐利,自然会增加勘探投入,所以发现金矿只是迟早问题。
1840
和
1860
年,两次鸦片战争先后袭击中国,中国与西方的贸易顺差逆转。自大航海时代以来,中国吸纳了大约一半的世界金银产出。现在金银开始流出中国,反哺资本主义世界。
世界各地的金银流向欧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当地的金银稀缺。但是重工业的发展一日千里,资本主义世界的通缩趋势并没有彻底扭转。
1850
年代还有一件大事值得一提。
1859
年,印度民族大起义遭到镇压。但是为了安抚印度民众,英国女王剥夺了东印度公司的统治权,开始直接统治印度。
英国政治的传统,就是在贵族统治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说得好听一点,叫做历史传承。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直到今天,英国的王室仍有一定实权,两院之一的上议院仍然由血缘贵族把持。这种体制,堪称现代政治中的活化石。
所以当年英国政府接手印度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为一个大国的政治制度进行顶层设计。那些习惯于坐而论道的贵族绅士,完全无法处理千头万绪的技术难题。
于是英国政府回过头去,从东印度公司那里学了一套考试制度。就是要通过考试选拔官员,打破血缘关系,唯才是举。这套制度在
1870
年正式实施,叫做文官(
CivilService
)改革。从此之后,英国才开始有了公务员这个职业。
英国首开先河之后,执政效果很好。于是欧美其它国家也陆续跟进。
像美国这样没有贵族传统的国家,在建立文官制度以前,实行的是政党分肥制。哪个党派在
总统
或
州长
选举中胜利了,整个联邦或州政府里面的所有职位,就都成了战利品。论功行赏,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所以叫分肥制(
Spoils System
)。
可是这样一来,政府官员走马灯一般变换,许多政策都没法执行。所以到
1883
年,美国也建立了文官制度,由专业人员来构成政府的中坚力量。
现在的美国政府里面,跟随选举轮换的叫政务官,不随选举轮换的叫事务官。后者占绝大多数。
对于马克思来说,文官制度是一个新生事物。所以在他的设想中,无产阶级工人挣脱资本镣铐的唯一办法,就是暴动。去占领一个又一个工厂,然后就像田园牧歌一般自给自足。
很多现代人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比如说由专业人士担任政府官员,制定国家计划,进行宏观调控,中央银行无限供给货币,甚至将利率降至负数,等等。这些东西,对于
1850
年代的人们来说,都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三、贵族的世界
技术进步推动时代发展。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有时它也会设置屏障,使我们难以理解过去的世界。所以在研究历史的时候,我们必须把技术进步从自己的脑海中剔除出去。
1835
年,历史上第一台电报机问世。
在此之前,人们如果想要迅速地传递一条信息。唯一的办法就是跟
2000
年前的匈奴人一样:快马加鞭。而且即使在电报机发明之后,人们也只能通过它传递数十个字符的短消息。大量信息的及时沟通仍然非常困难。
数字的计算是另一个难题。
这里我们姑且不说阶乘、开方之类的高等运算,就说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吧。对于一个
10
步的算式来说,只要有
1
步错了,整个答案就错了。对于一个
100
步的算式来说,还是只要错
1
步,整个答案就错了。
所以随着运算量增大,计算的时滞和误差会急剧增加。当年也有一些计算工具,比如计算尺和手摇式的机械计算器什么的。但是它们都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1896
年,道琼斯公司开始第一次计算著名的“工业平均指数”。他们采用了一种奇怪的计算方法:选取
30
只股票,把它们的股票价格直接相加,得到指数。
因为股价高的股票,权重也大。所以这种方法叫做股价加权法。
那么如果碰到伯克希尔这种股价高达几十万美元一股的公司,岂不是整个指数都要被控制了吗?确实如此。所以道琼斯必须在选择成份股时加入主观因素,避免纳入那些股价较高的公司。
现代人已经很难理解这种奇葩的加权方法了。大家都知道,应该用市值或者流通市值来做权重,指数才能更好地反映市场。
但是相比于股价加权,市值加权需要额外做
30
次乘法,公式的复杂度也大大提升了。这对当年的道琼斯公司来说,是一个难以承受的困难。
财务数据的处理就更复杂了。传输和计算都还不是根本问题,缺乏标准才是最困难的。
现在大家都知道“三张表”,也就是资产负债表,利润表和现金流量表。其实在这三张表之间,差着好几个辈分呢。
利润表是祖宗辈的。几千年前的两河流域文物里面,就有利润表的记载了。资产负债表是
15
世纪威尼斯商人发明的。而现金流量表则是近百年来才出现的小婴儿。至于会计准则这个概念,则完全是二战之后才有的现代产物。
据统计,
1884
年,整个美国总共只有几十位能够称得上“会计师”的人。当年的许多商业巨头,就像今天的农民企业家一样,喜欢把一切都装在自己脑子里。比如航运大亨范德比尔特,就以博闻强记、不使用会计师而闻名。
在
1860
年代以前,英语中
Bond
(债券)和
Stock
(股票)这两个词经常混用。事实上,直到
20
世纪初,在不少上市公司编制的财务报表中,仍然只有大股东持有的股票才被视为真正的股本。而对外发行的债券和小股东持有的股票,则被视为两种不同形态的负债。
现代会计准则里面,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则,叫做“实质重于形式”。
19
世纪的股票,大都跟债券一样,标有明确的面值和股息率。如果上市公司的实际分红低于固定股息,则被视为重大失信行为,大股东将为之蒙羞。
从这个角度说,
19
世纪时,小股东持有的股票确实有很强的债券属性。用现代监管术语说,也可以叫“明股实债”。历史上
Bond
和
Stock
曾经混用,渊源就在这里了。
通过以上描绘,我们大致可以理解。在
19
世纪的商业环境中,信息是多么的匮乏。那时候,做生意的主要依据就是“人品”。
华尔街传奇,老
JP
摩根曾经有一句名言:一个我不信任的人,即使用整个世界的资产做抵押,也休想借到一分钱。
这句话听起来气势磅礴。其实在技术上,老
JP
摩根是完全务实的。因为当时并没有一个具有强制力的登记结算中心,再多的抵押物也不过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而已。
无论如何,凭人品办事,听起来也不算太坏。可是如果世界是平的,我们怎么能知道,谁的人品更好一点呢?这个倒不必担心。因为在
19
世纪,世界并不是平的。
英国的投资银行业务,历来被世袭贵族所垄断。身份就是人品的象征。即使在美国,这种风气也得到了同行们的极力模仿。
如果说,现代的投资银行家用会计报表和研究报告来说服对方。那么当年的美国“贵族”,就是用自己的口音、修辞手法,以及对瓷器和油画的品味来征服对方。
事实上,某些老派的投资家至今仍在追寻这种文化。比如巴菲特,就从不使用复杂的定价模型。他最喜欢的交易方式是,盯着对方的眼睛,报出一个数字。如果可以的话,双方就握手成交。
曾经有人感叹:电话发明之后,再也不会出现苏秦、张仪那样纵横捭阖的外交家了。
从这个角度说,那个没有政府监管,没有会计准则,甚至没有招股说明书的时代,正是贵族银行家的巅峰岁月。
四、被绳子栓住的狗
弗里德曼是已故的芝加哥大学著名教授。他可能是
20
世纪最倾向于“自由市场”的经济学家之一。他主张,中央银行应该保证一个固定的货币供应量目标,比如说每年增长
3%
。然后就什么都不需要做了,一切都让市场去调整。
但就这么一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政策,要是放在
19
世纪,即使最激进的社会革命家也不敢想象。
为什么呢?且不说当时绝大多数国家还没有央行。即使有,它们也不可能控制货币供应量。因为在金本位体系中,货币供应的真正来源只有
2
个:矿山和掠夺。
借用前任英格兰银行行长,默文·金恩的说法。当年的整个资本主义世界,都在跳一场双重化妆舞会。银行假装它发行的每一张银行券(
Banknote
)都可以兑换成法币(
Legal Tender
),政府则假装它发行的每一张法币都可以兑换成金银。
之所以说它们是在“假装”,那是因为无论哪家银行,哪国政府,全都是准备不足的,经不起挤兑。无一例外。只有当市场对它们有信心的时候,它们才能够继续表演下去。
一开始大家总是很有信心,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工厂可以开工,新产品也可以上市,物质财富日渐丰盛。直到第一个人开始抽逃资金,欢乐便会转入恐慌。因为谁都知道,可供兑换的金银是不足的,去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又会有人开始乐观。整个故事,周而复始。
现代经济学里通缩的概念,在当时被表述为生产力高度发展与资本稀缺之间的矛盾。贯穿整个
19
世纪,几乎每隔不到十年,就会出现一次经济危机。
在这种环境下,企业就像是被绳子栓住的狗。而资本主义世界的金银存量就是栓狗的桩子。在桩子附近,狗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但是如果跳得太欢,就难免勒到脖子。
当人们意识到周期性的波动难以避免后,他们的直接反应跟《三国演义》里的曹操一样:打造连环船,抱团取暖。
事实上,抱团还有一个额外好处。因为资本是稀缺的,行业中出现新兴竞争者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只要现有的几个巨头联合起来,就很容易垄断市场,并攫取高额利润。
垄断有好几种形式。如果只是企业之间建立攻守同盟,那叫卡特尔。如果在资本层面合并,就叫托拉斯。托拉斯的英文就是
Trust
。它的另一个中文翻译叫做“信托”。
所以用现代金融术语说,一个托拉斯的形成过程,就是企业主们把自己的公司股权注入信托,转而持有信托份额。他们从此不再直接经营,只参与分配。而这些信托,或者说托拉斯的管理人,正是那些具有贵族气质的投资银行。比如说摩根银行。
1901
年,摩根银行下属的钢铁公司与卡内基钢铁公司合并,成立了几乎垄断全美钢铁产业的美国钢铁公司。该公司的资本金高达到
14
亿美元,而当年全美所有制造业企业的总资本金也不过
90
亿美元。当年
5.25
亿美元的联邦政府预算更是相形见绌。
从微观上看,那也是一场典型的贵族生意。先是老
JP
摩根和卡内基打了一场高尔夫球。然后卡内基在一张纸片上写下“
4.8
亿美元”,交给摩根。摩根看了一眼,迅速回答:我接受。接下来双方就开始把酒言欢,似乎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直到几个星期之后,双方的律师才把正式合同文本给制定出来。
当然,赤壁之战的结果告诉我们,连环船只是不容易翻,并不是肯定不会翻。
五、华尔街
20
世纪初,金本位下的资本继续稀缺。经过多次经济危机的洗礼,资本主义世界的各行各业都出现了垄断化的现象。不过,大西洋两岸的景象并不相同。
在广袤的北美大陆,垄断进行得非常顺利。虽然美国人早在
1890
年就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反垄断法》,不过中国有句老话叫“听其言,观其行”。
事实是,美国人在航运、钢铁、石油、汽车、金融等领域,都组建了远远超越欧洲对手的垄断巨头。
原本的大西洋贸易格局,是美国向欧洲输出农产品,欧洲向美国输出工业品。然而从
19
世纪最后几年开始,变成了美国向欧洲输出工业品,欧洲向美国输出金银。
金银流出可是要命的!
欧洲的企业家们,面对着统一竞争的全球市场。但是他们各自的祖国却是割裂的。既然他们无法跨过国境线去兼并对手,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它破坏掉。
正如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生产的增长超过了资本的增长,而人口的增长又超过了生产的增长。最终的结果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1917
年,俄国爆发革命。同年,列宁发表了专著《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宣称垄断将导致资本主义世界的毁灭。
严格地说,列宁与马克思的思想之间并没有逻辑推导关系。但是他们都认为,资本的稀缺是万恶之源。
开战伊始,法德两国便宣布退出金本位,停止将各自的法币兑换为黄金。从技术上说,这就是两国政府对所有法郎和马克的持有者违约。不过由于当时的国际贸易并未广泛使用法郎和马克,所以事件的影响仅限于法德两国境内。
1914
年
8
月,英国对德宣战,同时退出金本位。通行全球两百多年的国际货币居然违约了。全世界的投资者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伦敦证券交易所随即宣布闭市。急于变现的投资者只好转道纽约,拼命卖出各种资产。而已经握有美元的投资者,则进一步抢购黄金。
初出茅庐的华尔街被吓坏了,也连忙宣布休市。不过很快人们就发现,担心是多余的。随着欧洲黄金为了避险而不断涌入,美国的黄金储备急剧增加。美元反而成了唯一与黄金保持挂钩的货币。
由于接到大批军火和物资的订单,美国企业在一战中赚了个盘满钵满。
1915
年
4
月,纽约交易所战战兢兢地重新开盘,立即收获了一波牛市。从此以后,纽约便取代伦敦,成了新的世界中心。
在当年的纽约金融界,坐落于华尔街
23
号的摩根银行是绝对的领袖和楷模。
按照当年贵族们的行为准则,只有与一级市场相关的业务,比如说融资和并购,才叫投资,其它全都是投机。
摩根银行要做的,是组建美国钢铁公司这样的生意。他们根本不屑于参与二级市场。他们在纽交所有一个席位,但是从来不去使用。有一次,小
JP
摩根被记者问及对股市行情的看法,他竟然感到深受侮辱。
其实从修辞学上说,摩根的观点并没有什么问题。在英语中,
Invest
(投资)的词根是
vest
(衣服),所以
Invest
就是指穿上特定的衣服,也就是入伙的意思。而
Speculate
(投机)的词根是
spec
(观察),所以
Speculate
就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观察和度量。
语言是一个活物。只要逻辑上自洽,词语的定义是可以转变的,就像
Bond
和
Stock
那样。
在摩根看来,如果你跟公司做交易,那就是投资。如果你跟二级市场对手做交易,而对公司没有任何影响,那就是投机。这是很清楚的一种划分。
现在的
A
股市场,有许多人相信,无论怎么交易,只要能够持续赚钱就是投资,反之就是投机。这么说当然也可以。不过从逻辑自洽性上看,摩根似乎更高明一些。
在
1920
年代,一场典型的
IPO
,不会有招股说明书,不会有路演。拟上市公司既不对外公布标准财务报表(很可能他们自己也从来没做过),也不会跟投资者讨价还价。
投资银行的合伙人会跟企业老板建立私人关系。如果有必要,他们还会被邀请加入董事会。然后投资银行会写信给一群潜在投资者(通常都是达官贵人)。信上注明了为对方预留的股数和价格。如果对方不反对,那么这笔交易就完成了。
从头到底,都没有二级市场什么事儿。
当年有一位著名的操盘手,叫约瑟夫·肯尼迪。他在二级市场博取了数百万美元的利润。要知道,当时一个典型美国工人的年收入只有
1
、
2
千美元。因此许多人都抢着把钱交给他打理。在“平民”的圈子里,他可以算是功成名就的一号人物了。
有一次,约瑟夫·肯尼迪假装漫不经心地路过华尔街
23
号,突然敲门进去求见小
JP
摩根。而摩根只是通过秘书回复了冷冰冰的三个字:没时间。
约瑟夫·肯尼迪退了出来,也没有丢太多面子。不过,他与摩根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就此了结。因为后来,他成了美国证监会的第一任主席。
六、投机
19
世纪的华尔街,并不将二级市场视为他们的一部分。其实从地理上看,也确实如此。纽约交易所经历了多次搬迁,很长一段时间都在
William Street
上营业。直到
1903
年,纽交所才在华尔街拥有自己的大楼。
纽交所的前身可以追溯到
1792
年的《梧桐树协议》。从协议的内容看,它实际上只是一个手续费卡特尔。经纪人相互约定,各自向客户收取的交易手续费不得低于
0.25%
,即
1%
的
1/4
。以此避免相互压价。
在这个协议中,没有关于上市标准的规定,没有关于信息发布的规定,当然更不会有监管处置的规定。
纽交所的早期发展非常缓慢。
1830
年
3
月
16
日,全天成交量
31
股。这是纽交所的历史记录最低值。而此时它已经成立
38
年了。
直到
1850
年代,纽交所的成交量仍然只有每天几千股。由于市场环境萎靡,《梧桐树协议》的内容早已作废。那时候,纽交所的佣金标准是
0.125%
,即
1%
的
1/8
。但是实际上,人们很容易找到
1%
的
1/16
甚至更低的经纪人。
当年的经纪人哪里知道,他们已经走到了时代巨变的前夜。
铁路、钢铁等重工业企业大量融资、上市之后,纽交所的发展便一发不可收拾。
1890
年前后,纽交所的日成交量已经剧增至
50
万股。
翻天覆地的
1950
年代,如果说它是现代股市的真正起点,恐怕并不为过。
值得注意的是,纽交所并非当年美国股市的唯一代表。在没有电报和电话的年代,几乎每一座大城市都有一个交易所。在不同的交易所,同一种证券的交易价格更是千差万别。
其实不要说是股票,当年甚至银行券(
Banknote
)在跨州使用的时候,也都要打折。信用风险、伪造风险、保存成本、甚至兑现路费,都要算在折扣里。当然,大头还是信用风险。距离太远,搞不清楚对方的情况啊!
1839
年出版的《范考特纸币报价》,记录了数百种银行券的价格,折价从
50%
到
1.8%
不等。
1863
年,电报技术被引入股市。各地交易所的证券价格迅速收敛。
我们都知道,资本市场存在虹吸效应。哪里的成交量大,资金就要往那里去。可是事实上,虽然纽交所的成交量最大,价格也是最权威的,但是它的市场份额却仍然很低。
为什么呢?
因为在一战之前,场外交易才是美国二级市场的主流。那里的交易量可以达到纽交所的
10
倍以上。而这些场外交易量的主要贡献者,是一种叫做“投机商号”的机构。
名著《股票大作手回忆录》是一本
1920
年代出版的小说体传记。它以利文斯顿的化名,记录了当年著名操盘手利弗摩尔的生平。此书是研究当年二级市场情况的第一手资料。
投机商号的商业模式如下:它们会参考纽交所的行情,制定自己的买入价和卖出价。两者之间通常有
1.5%
到
3%
的价差。如果有客户下单,投机商号就自己与客户做对手盘。这些交易并不进入交易所。你亏的钱,就是他赚的钱。反之亦然。
因为买卖价差的存在,客户的买价总是偏高,卖价总是偏低,所以投机商号占有很大的优势。长久以往,投机商号就总是赚钱。
事实上,直到今天,绝大多数的赌场都还在这么干。很多互联网上的外汇、贵金属交易黑平台,也都在这么干。
但是这种模式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股价的波动必须是随机的。如果股价出现了明确的趋势,那么买卖价差带来的那点优势就不足以保护庄家了。
历史的合理性往往需要反证。
20
世纪初,投机商号的广泛流行,恰恰说明当时的二级市场价格几乎是随机的。
由于一级市场拒绝向二级市场提供信息,所以在绝大多数时候,二级市场投资者都只能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投资商号可以放心大胆地与各路来客做对手盘。它不用担心谁会是常胜将军。
七、闹剧
从《梧桐树协议》开始,纽交所就是一个经纪商自娱自乐的组织。它没有权力去监管上市公司,甚至没有资格跟投资银行平起平坐。
二级市场的参与者们,在纽交所里,只能看到时刻起伏不定的成交报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因为当年还没有会计准则,所以如果说上市公司不提供财务报表,还勉强可以理解。但是最基本的股本信息,也就是一个公司总共分成多少股。
交易所连
这个事情都搞不清楚,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然而历史常常比我们想象的更精彩。
1860
年代,曾经发生过著名的“伊利铁路逼空战”。航运巨头范德比尔特做多,他想要控制伊利铁路公司。伊利铁路的内部控制人德鲁做空,他想用股价浮亏来吓阻范德比尔特。
财大气粗的范德比尔特当然不怕德鲁。因为他相信,股票是有限的,然而资金是无限的。只要资金管够,拿下伊利铁路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是他错了。因为德鲁控制了董事会,所以他可以利用公司章程的漏洞,无限制地发行可转债,然后把这些债券转股。所以只要开动印刷机,伊利公司的股本就可以无限增大。而且没有任何第三方力量可以干预这个过程。
当年的纽交所,只负责认证买卖双方银货两讫,根本管不到股本多少的事情。范德比尔特也奇怪,这市场上股票怎么收之不尽,购之不竭?
真相大白之后,范德比尔特通过一些非常手段,最终还是击败了德鲁。但是伊利公司的股本在这个过程中翻了一倍。用当时的术语来说,这个公司被严重“掺水”(
Watered
)了。
现代投资者可能很难理解“掺水”这个词。因为在他们看来,上市公司的每股净利润(
EPS
)和每股净资产(
BPS
)都是已知的。如果股本变化了,只要对
EPS
和
BPS
做相应比例的调整即可。
但是在
1930
年代之前,人们只能看到股票的面值。如果票面上写着
100
美元,那么它的字面意思就是公司大约有每股
100
美元的净资产。人们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如果大家都怀疑公司的净资产低于面值,那就会称它为掺水股。
掺不掺水,这并不只是一个数学游戏。因为按照当时的行规,股票分红是按照面值乘以约定股息率来计算的。所以过度发行股票,将导致公司无法足额派息,从而影响公司的信誉。严重性跟债务违约差不了多少。
那要是已经掺水了怎么办呢?假如公司想要重振声誉,可以选择做“整理”,也就是缩股。比如说,本来是面值
100
元,派息
5
元。现在承认派不了那么多股息。那么可以把股票改成面值
40
元,派息
2
元。
总而言之,面值和股息率是上市公司取信于人的两块招牌。只要把这两个招牌维护好了,信誉就起来了,人们就会拥护公司。至于什么股本、营收、利润之类的东西,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没人关心。
从
19
世纪进入
20
世纪,纽交所还在用这种盲人骑瞎马的方式组织交易。不过,它坑的可不只是外人。有一回还坑到了自己的会员头上。
1920
年,有一个名叫赖恩的企业家。他心血来潮,嫌自己的斯图兹汽车公司股价太低,就去二级市场托市。许多不明就里的经纪商以为,又是哪个愣头青的散户送上门来,就跟他做对手,不断地放空。
直到最后,经纪商们才发现,自己是在跟公司大股东做对。然而此时市面上所有斯图兹的股票都已经被赖恩收购一空。经纪商的空头部位已经无法平仓。
按照交易规则,这时候赖恩可以为斯图兹股票任意指定一个平仓价格。可是经纪商们耍赖皮,他们操纵交易所,无理由地把斯图兹股票无限期停牌。拖了一段时间之后,干脆强行宣布公司退市了。
经过一番斗争,最后赖恩还是在场外拿到了一个惩罚性的高价。然而这件事还是因为纽交所赤裸裸的偏袒行为而载入史册。
不过在
20
世纪初,西方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是私有产权神圣不可侵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纽交所既然是经纪商的私人俱乐部,那它就没有丝毫的义务去顾及外人的利益。
按照西方的说法,这叫:法未禁止,无不可为。按我们中国的说法,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在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二级市场的经纪商和散户们,安详地演出着大鱼吃小鱼的活剧。偶尔有一两个企业主或者金融资本家入场交易,往往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1901
年,有人试图与摩根银行争夺北方铁路的控股权。一开始摩根银行没有警觉。当它醒悟过来,紧急宣布入场收购时,立即吸干了整个交易所的流动性。其它股票的交易员,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目送着北方铁路的股价从
100
多美元,跳升到
200
美元,再到
300
美元,最后直达
1000
美元。
许多无意识作空的人都被严重穿仓。由于抢不到卖单,所以平仓是不可能了。假设他们的卖空价格是
100
美元,那么当股价达到
200
美元时,他们就浮亏
100
美元。当股价达到
1000
美元时,他们就浮亏
900
美元。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由于穿仓过于严重,所以这些投资者的保证金远不足以覆盖浮亏。差额只能由经纪商垫付。如果按照市价计算,场内半数的经纪商都将在当天收盘时破产。
还好,最后摩根银行法外开恩,允许空头们以
150
美元的价格全部平仓。
1907
年,石油巨头洛克菲勒集团试图做空联合铜业公司。他们不想采用简单做空的方法,因为那样只会给对手送去低价的筹码。为了最大限度地惩罚对方,他们决定采用“焦土政策”。
某天清晨,洛克菲勒集团从纽约各大银行分别兑现了价值数千万美元的黄金。然后他们就把这些黄金稳稳地锁进自己的保险箱里。
那些被兑现了的银行,不仅一下子失去了放贷能力,而且还要紧急收贷,来应付其它正常的兑现需求。双重化妆舞会的音乐突然停止了。
数日之内,多家银行宣布关门停业,企业资金周转不灵。一场经济危机迫在眉睫,股市当然也应声崩盘。洛克菲勒集团的作战计划顺利完成。
最后轮到摩根银行出面了。它向各大银行和经纪商提供了数千万美元的紧急贷款。由于这笔贷款来自摩根银行,信用极高,可以视同黄金,所以不会被挤兑。
于是一场风暴戛然而止,只留下惊慌失措的散户们,仰望着红脸和白脸的两位巨神。
事实上,早在
19
世纪,便已有英国学者提出:不能让单独一个人持有过于巨大的可兑现资本,否则将会危及国家安全。
当时,英美两国的经济规模相当。但是英国首富,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资产规模不到
5000
万英镑,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固定资产,无法迅速变现。
美国首富,范德比尔特的资产规模超过
1
亿英镑,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可以随时变现的金融资产。如果范德比尔特将他的资产全部变现,并窖藏起来,将会直接将美国拉入通缩。
可惜这位有识之士无法预知。到
1920
年代,
1
亿英镑早已经不再是美国顶级富豪的标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掌握了足以毁灭资本主义世界的“核按钮”。
八、大分流
在当年资本主义世界的“双重化妆舞会”中,银行凭借其信用,保证它发行的银行券可以兑换为法币。而政府则凭借其信用,保证它发行的法币可以兑换为贵金属。
这两重关系是相互依托的。法币的价值稳定,是银行开展存贷业务的基础。如果在贷款期间,法币价值下降了,贷款人显然吃亏。反之,如果法币价值上升了,借款人就要受损失。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各国政府为了应付军费开支,不得不脱离金本位,开始滥发法币。这种政策,对外表现为汇率贬值,对内表现为通货膨胀。
仅就通货膨胀而言,它损害的主要是货币和债权持有人。实业资产、物质财富和人力资源的价格都可以跟随通胀上升。
此外还有一部分以金银为单位计价的特殊债权,它们的价值也不会受到贬值的影响。比如德国的战败赔款,就是以黄金计价的。即使德国马克全部通胀成废纸,也丝毫不能缓解赔款的压力。
用现代眼光看,当年金融机构的资产配置是非常极端的。绝大部分资产都是长久期的固定利率债权或者类债权。这就使得它们对通货膨胀非常敏感,一旦发生币值波动,就极易受到损失。
现代银行放贷,最标准的定价方式是浮动利息。也就是约定一个升水,比如说基准利率加
2.5%
。这个基准利率是由大型做市商或者中央银行确定的,基本上跟着通胀走。
通常来说,通胀高,央行就加息。通胀低,央行就降息。
对于各个银行来说,还有一个久期错配的问题。因为一般来说,存款的期限比较短,通常就是几个月。而贷款的期限比较长,动辄三五年。
如果利率是可以浮动的,那么存贷款利率同升同降,问题不大。如果有一头利率锁死了,就会有波动风险。而且贷款期限越长,风险越大。
在那个信息匮乏的时代,金融交易的基础是银行家和企业家之间的个人信用。契约条款大部分都属于君子协议,事前一口价。事中盯盘和事后结算,都需要大量的信息交流和处理,是极其困难的。
所以说,现代人习以为常的“基准利率”。简简单单四个字,背后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制度建设的成果。如果没有基准利率,那当然就更无所谓浮息贷款了。
当年的股票,本质上也是类债权资产。它的价格主要取决于面值和约定股息率。如果企业不能或者不愿意等比例派发额外股息的话,股票也不能抵御通胀。
这样就存在一个逻辑链条:各国的战争损失决定了政府赤字,政府赤字决定了通货膨胀,而通货膨胀又决定了各国金融行业的兴衰。
战败国德国的银行业被完全推倒重来,金融秩序崩溃,出现了上万亿倍的通货膨胀。
在战争中惨胜的法国物价上升了数倍,银行业也遭到重创。
战胜国英国的通货膨胀最不明显,银行业基本保持完好。
由于信息、财务、监管等软硬件基础设施都不完备,当年的银行家不知道如何在通胀环境下开展业务。
所以在大战之后,世界陷入了迷茫:社会发展往哪里去?
讨论来讨论去,主要形成了两种思路。一种是走回头路,想办法重建金本位。一种是干脆绕开银行家,换一拨人来充当经济活动的中枢,调节资源配置。
美国是前一种思路的典型。它在一战中没有损失,反而大赚一笔。金本位下的美元十分坚挺。美国经济还享受了一波景气高潮。由于当时的美国总统叫柯立芝,因此史称“柯立芝繁荣”。
苏联是后一种思路的典型。俄国革命之后,实行军事共产主义。几乎所有的生活、生产物资都由苏维埃统一调配。黄金在苏联境内成了无用之物,反而被大量出口到西方。
其它欧洲各国的调整思路,基本上都在上述两者之间。
德国的银行业已经毁灭,因此不得不借助政治力量来安排经济活动。
1919
年,也就是战败之后的第
2
年,纳粹党(字面意思为民族社会主义党)宣告成立,后来很快就夺取了政权。
英国的金融实力比较完整。他们在
1925
年恢复了金本位,英镑的含金量与战前持平,
1
英镑兑
4.86
美元。就其国力而言,这是一个相当勉强的价格。可以说,英国人是一边吐着血,一边维护着旧时帝国的荣光。
法国则在
1928
年重回金本位,但是新法郎的含金量还不到战前的五分之一。
九、黄金争夺战
1928
年,法国重回金本位时,他们耍了一个小聪明。
法国人刻意低估了法郎的含金量。实际上,法郎在国内的购买力并没有那么低。也就是说,如果境外的黄金按照标准价兑换成法郎,可以在法国境内买到更多的东西。那当然就吸引了大量的黄金流入。
其实,自亚当斯密时代开始,法国就一直有储备黄金的传统。其黄金储备量始终远高于英国。
现代战争,打的就是财力。既然法国的黄金远多于英国,可是为什么过去英法争霸
200
多年,法国很少占据上风呢?
原因当然很多。但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以罗斯柴尔德家族为代表的贵族银行家们,总是愿意以更低的利率借钱给英国政府。
市场为什么偏爱英国?这当然不是什么民族自豪感的结果。最初是因为英国发生了光荣革命,代表国家的王室开支被控制得很好。而法国王室则铺张浪费,挥霍无度。
工业革命之后,英国工业品的出口能力更是一骑绝尘。英国甚至用不着在国内保留黄金。它反而向海外殖民地输出了大量资本,丝毫不用担心挤兑。
所以从英法两国的金融争霸史,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个道理:金融的关键是信心。而且市场的信心在增量,不在存量,在未来,不在眼下。
为什么说法国人是耍小聪明呢?因为国际资本很清楚,如果法国的商品没有的竞争力,仅靠低估币值这种手段,拿套利空间送给别人吃。那人家当然是有多少就吃多少。等到吃完喝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按照现代的说法,这种套利资金就叫热钱。主动吸引热钱进来,等于是开门揖盗,饮鸩止渴。
但是无论如何,法国人这样一搞,英国人就很紧张。因为他们现在也很虚弱,不可能像过去
200
年间那样,坦然面对资本的自由流动。
从一战的角度说,英法两国是血海里打出来的盟友。但是为了争夺黄金,双方也顾不得面子了。只要有法国人在英国取现,就会被视为敌对行为。英格兰银行还曾正式照会法兰西银行,要求对方不要抢购黄金,最好自愿设置一个兑现额度。但是遭到对方严词拒绝。
如果说英法两国处境悲凉,那么德国和俄国就更不用提了。
世界上的黄金
都
跑去哪里了呢?都去美国了。当然,漂洋过海的不仅是黄金,还有信心。
从弗里德曼的巨著《美国货币史》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过去一百多年间,美国的基础货币一直保持着稳定上升的趋势。
但是其中有
2
个跳升的阶段,分别是
1910
年代和
1930
年代,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这个角度说,美国的国运,正是建立在两次大战的基础之上。
在一战期间,美国的黄金存量直接翻了一番,并且由此产生了一波强烈的通货膨胀。
1914
年,美国成立了自己的央行:美联储。美联储诞生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应对通胀。它将票据贴现率从
5%
一路调高到
7%
的水平。
美国加息,令欧洲感到十分痛苦。因为欧洲人,尤其是英法两国,正在艰难地积蓄黄金。美国加息,相当于降低了黄金的流通速度。这固然有益于美国控制通胀。但是对于英法两国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请注意,这时候大西洋两岸的通胀是完全不同的。欧洲是纸币通胀,商品固然是稀缺的,但是黄金更加稀缺,过剩的只是法币而已。美国是真正的黄金通胀,因为美元与黄金保持挂钩,并且双双过剩,所以商品才相对显得稀缺了。
除了商品市场的苦乐不均,欧美资本市场的走势也是背道而驰。
如果大西洋两岸的金本位都是稳固的,那么市场竞争将给出判断。有效率的资产获得高价,无效率的资产获得低价。但是大战之后,国际市场因为货币问题而被割裂了。
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就是:越是人为割裂的市场,效率越低。德国的优质资产无法得到合理定价,美国的劣质资产却受到无限追捧。
总而言之,从一战到大分流,再到黄金争夺战,最终的结果就是
8
个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十、大萧条
由于地广人稀,美国自建国之初,人均产出和人均收入就一直高于欧洲。不过在文化和科技等软实力上,美国并不占优。
到
1920
年代,大西洋两岸已经是此消彼长,高下立判。美国的繁荣,美国人的富裕,全面超越了欧洲。名著《了不起的盖茨比》就详细描写了当年纽约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景象。以至于今天,美国人仍然留恋地称那个时代为“黄金年代”。
民族自豪感和过度乐观的情绪往往很难区分。
1989
年,石原慎太郎出版了小册子《日本可以说不》,试图宣告日本正式摆脱美国的控制。然而当时正是日本国内资产泡沫的顶峰,随之而来的就是“失落的
10
年”,然后再是“失落的
20
年”,至今差不多已经是“失落的
30
年”了。
1980
年代的日本地产泡沫,就好像是
1920
年代佛罗里达地产泡沫的重演。
当年美国人在佛罗里达州疯狂抢购土地。没有任何基础设施的一片沙滩,插上一块牌子就可以卖。参与土地炒作用不着太多资金,因为只要首付
10%
左右就可以签下整片土地。而这些首付单据,则被当做“楼花”,以每周甚至每天的频率不断转手。
佛罗里达地产泡沫的破灭,完全是出于自然。
1926
年的一场飓风,突然惊醒了民众。先前引而不发的巨量卖单汹涌而出,但是根本没有人接盘。
当年美国还没有地产价格的统计数据。除了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我们还可以从美联储的相关报表中,窥见当年的惨状。
1925
年,佛罗里达全州银行业总资产为
10.7
亿美元,
1928
年竟然下降到
1.4
亿美元。
要知道,货币供应量是全州各行各业共用的。这个数字下降将近
9
成,经济活动会萎缩成什么样子?现代人恐怕已经无法想象了。
与地产泡沫相比,股市的表现也不遑多让。按照道琼斯工业指数计算,从
1924
年到
27
年,股市翻了一番。从
27
年到
29
年,股市又翻了一番。也就是说,市场平均水平在
5
年内上涨了
3
倍。
与此同时,制度建设方面的进展依然缓慢。
1929
年,纽交所共有
580
家上市公司。其中只有半数汇报了哪怕是最基本的总收入数字。能够披露净资产、净利润的公司更是少之又少。至于数量更为巨大的场外交易公司,那就更别提了。
在内外力量的挤压之下,二级市场的游戏规则也发生了改变。人们不再关注股息率。因为与股价本身的变化相比,那一点儿股息简直微不足道。然而信息披露不足,基本面分析又无用武之地。人们只能依赖于图表分析和题材炒作。股价因此失去了“锚”。只要图形好看,题材合适,任何价格似乎都是合理的。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1929
年
10
月,在没有任何外部刺激的情况下,崩溃发生了。道琼斯工业指数在一个季度之内下跌了
40%
,随后又在半年间收复了一半的跌幅。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
1929
年大崩盘。
事实上,仅就波幅来说,大崩盘并不比
19
世纪的历次危机更加剧烈。然而它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有很强的预示作用。
股市投机过度,说明钱没地方去。假如在实体经济中机会很多的话,钱怎么会没地方去呢?这就好比社会学上说,失业率高的地方往往犯罪率也高。因为假如人们都忙工作了,哪儿来这么多心思犯罪呢?
果然,
1931
年美国经济进入严重衰退,银行倒闭,工人失业,并且波及全球,史称大萧条。
与大崩盘相比,大萧条才是真正恐怖的事情。
1932
年,道琼斯工业指数跌破
50
点,甚至低于一战之前的水平。如果按最低点计算,指数的最大跌幅超过
80%
。
当然,我们也不应该高估大崩盘和大萧条的影响。如果除去底部几个月的极端值,
1933
年道琼斯指数就回到了
1923
年的水平,而且之后再也没有明显跌破。
换句话说,即使经历了大崩盘和大萧条,美国股市不过是
10
年上涨幅度为
0
而已。这在全球股市的历史上,并不罕见。因此,与其说大崩盘之后跌得太多,倒不如说大崩盘之前涨得太疯。
十一、美联储
前任美联储主席伯南克,他有一句名言:大萧条是宏观经济学的圣杯。这句话广为流传,因为大家都同意,大萧条是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最接近灭亡的一次经历。
股神巴菲特也有一句名言:如果可以问上帝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我会死在哪里,然后我就永远不会去那个地方。
从这个角度看,似乎只要知道了如何避免大萧条,资本主义也就永远不会灭亡了。
其实伯南克还说过一段话。他在弗里德曼
90
岁生日宴会上致辞说:关于大萧条,你是对的。我们犯了错误,我们很抱歉。但是感谢你,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所以你要把伯南克的两句话连起来看。他并不是以一种探究未知的态度,号召大家去研究大萧条。恰恰相反,他是意满志得地高调宣称:圣杯我已经找到了,就是货币主义。有了货币主义加持,资本主义便可以千秋万代。
伯南克在他的学术论文里说得更加清楚:只要以
0
利率向市场注入无限流动性,再疲弱的经济体也会恢复活力。他甚至提出,如果量化宽松仍然无效,就用直升飞机在城市上空播撒钞票。到时候,就不信还没人消费。为此他还得了一个绰号就叫直升机。
要说伯南克异想天开,大萧条时代的经济学家也丝毫不落下风。
1930
年代,凯恩斯就提出:如果要治理衰退,可以在大量玻璃瓶中塞满钞票。然后由政府出面,雇佣一群工人把瓶子埋入地下,再雇佣另一群工人把瓶子挖出来。这样一来,埋瓶子的人就有钱消费了,挖瓶子的人也有钱消费了。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凯恩斯所说的,其实就是一个模拟开采金矿的过程。他是在抱怨金银不足呢。
伯南克和凯恩斯的思路其实并无二致:无论通过什么手段,一定要让没钱的人获得足够的钞票。两者的差别仅仅在于,伯南克认为应该由央行出面,而凯恩斯则希望由财政出面。
事实上,无论央行还是财政,其操作成本都将由全体国民分担。所以归根结底,这就是一个财富再分配的过程。
怎么个分配法呢?因为衰退期间没人消费嘛。所以其实直升机和挖瓶子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精准定位,谁有消费需求,就把钞票分配给谁。
这个说法,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在马列专著里,有一个常见的词汇,叫做“按需分配”。马克思认为,如果做到了这一点,那就是共产主义社会了。
在名著《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中,凯恩斯还曾做出预言,随着社会发展水平的不断提高,投资机会不断收敛,无风险利率最终将趋近于
0
。
最后,他甚至喊出了结论:食利者终将消亡。这
…
…
不知道是不是拿错了剧本?
在当年的经济学界,凯恩斯爵士的资历极高。但他是英国人,美联储不归他管。那么美联储又是怎么操作的呢?简单地说就是
4
个字:手忙脚乱。
美联储刚刚成立,马上就碰到战时通货膨胀。他们按照经典教科书的理论,连续加息,降低货币的流通速度。但是国际压力随之而来。因为欧洲人正急缺黄金,美国人却把黄金锁起来。这怎么行?
假如有上帝视角的话,这时候就缺一个“马歇尔计划”或者“一带一路”。如果能让黄金满怀信心地主动流回欧洲,那么欧洲的汇率问题解决了,美国的通胀问题也解决了。
货币就像水。如果把渠道、阀门、滤网等基础设施都弄好了,一片田地自然能够灌溉均匀。假如渠道不通,那么你无论是抽水还是放水,都起不到理想的效果。这就叫“宽严皆误”。
如果基本原理还没搞懂,就想用数量模型去计算“最优”货币供应量,那就叫“缘木求鱼”。
进入
1920
年代,欧洲开始战后恢复,黄金流入美国的趋势也已暂时停止。于是美联储又开始降息。英法两国就是在美国人“高抬贵手”的环境下,先后于
1925
年和
28
年恢复了金本位。这一轮操作,利率高点在
7%
左右,低点在
3%
左右。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低利率环境引发美国国内的地产、股市投机风潮。于是美联储从
1928
年又开始加息。最高加到
6%
。这一加息,效果很明显,加出了一个大崩盘。然后从
1930
年开始,美联储又大幅快速降息,一直降到
2%
以下。可惜这次市场不听它的了,大萧条仍然如期而至。
仅就上述回顾来看,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似乎确实顾此失彼,颇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是假如我们相信,美联储换一套操作方案,就有可能避免大萧条,那真是“想多了”。
查阅弗里德曼在《美国货币史》中整理的数据,我们不难发现。大萧条前后二十年,债券利率、货币供应量等市场数据,它们与美联储贴现利率之间的相关性并不显著。换句话说,当时的金融市场,对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根本就无动于衷。
当年的主流价值观认为,美联储作为一个政府组织,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扮演最后贷款人的角色。金融市场是私人领地,贵族的世界,轮不着政府官员插手。所以当年的美联储,根本不可能像今天那样,对金融市场发挥“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的作用。
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纯粹的流动性问题,或许可以用货币政策来对付。涉及基本面的问题,就只能用经济发展来解决。至于深入骨髓的社会问题,那肯定还得依靠政治改革。
十二、荣耀之末
从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初的几十年间,摩根银行一直是华尔街的领袖,贵族中的贵族。在那段顺风顺水的日子里,他们尽可保持其英式的传统贵族做派,而与平民相安无事。
大萧条发生之后,愤怒的公众急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于是在
1933
年,国会决定传唤摩根银行的主人:小
JP
摩根,接受质询。
摩根一行仪态万方地入驻华盛顿。他们在宾馆上的消费标准是
2000
美元每天每间。而在当时,美国至少有
1/3
的人“年收入”低于
2000
美元,大约
1/5
的人“年收入”低于
1000
美元。
在听证期间,摩根反复强调其私人银行的性质。所有的一切都是社会精英之间的自愿契约,因而与公众利益无关。
参与质询的参议院主席问道:假设我现在带来
1
万美元(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能否在你的银行开户呢?
摩根不假思索地拒绝说:不行,参议员先生。除非有关系介绍你进来。
听证会不欢而散,平民的愤怒还在继续。贵族们似乎勉强维持着体面。但是其实在幕后,他们早已被大萧条弄得疲惫不堪,难言当年之勇了。
1913
年,老
JP
摩根去世时,遗产总额是
6830
万美元。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价值
5000
万美元的艺术品。
1943
年,小
JP
摩根去世时,只留下了价值
1600
万美元的房地产和数百万美元现金。
虽说与同时代的人相比,这两位摩根的遗产都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但是儿子的遗产金额毕竟只相当于老子的五分之一。人们不由地猜想,这
30
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我们无法得知摩根家族的收支详情。但是确实有报道指出,在大萧条期间,小
JP
摩根封存了自己的巨型游艇,并且不断地出售自己的艺术品收藏。
大萧条发生后,美国先后有
9000
多家银行倒闭。走投无路的银行家们,只得寄希望于政府的救援。
1934
年,美国银行家协会召开年度会议。以前从来不屑于参会的摩根银行,听说此次会议由罗斯福主持,竟然同时派出了第一和第二把手出席。
当然,这里的一把手是指经营上的一把手汤姆·拉蒙特,不是小
JP
摩根。两者差不多是总经理和董事长的关系。
在会上,政府代表傲慢地提醒银行家们:即使按照你们自己的标准,你们也是失败者。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因为在场的银行家中,有超过一半的人确实已经资不抵债了。
二级市场的情况又怎么样呢?
当时的纽交所主席叫惠特尼。他的地位虽然无法与摩根相比,但也是一个身家百万的体面人。
惠特尼
在
1933
年投资了一个私酿酒厂。所谓“私酿”,是因为当时美国禁酒。但是市场普遍预期,大萧条之后,政府将会开放酒禁,刺激经济。
事实上,惠特尼赌对了。而且从道琼斯指数行情看,他的抄底时间也没有问题,
1933
年正是指数的最低谷。
然而惠特尼太轻敌了,也有可能是他太看好这个机会了。他大量负债,运用了数倍于自有资金的杠杆去操作。可是股价反弹低于他的预期。随后长时间的横盘又产生了大量的利息。他的本金被不断地侵蚀。
1938
年,惠特尼被判入狱。罪名是挪用了会员寄存在交易所的证券,亏空高达数百万美元。
新成立的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
SEC
)立即抓住这个把柄,全面接管了纽交所。当时的美国证监会主席,正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个二级市场大炒家:约瑟夫·肯尼迪。他将纽交所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宣告着二级市场的“造反派”终于要对贵族们“抢班夺权”了。
从此之后,纽交所从一个俱乐部性质的,只为会员服务的组织,变成了一个由政府控制,服从于公众利益的机构。
在接管过程中,还曾发生过一段有趣的对话。纽交所经理杰克逊,他文质彬彬地接待证监会代表团,并提出:纽交所已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