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贵夫人眼里的北洋军头
张鸣
中国近代著名的外交家顾维钧的夫人黄蕙兰，出身南洋富商之家，从小到大，多数的时间在欧美国家生活。精通六国语言，爱骑马，爱赌博，爱上流社会的酒会和party，而且精于操办这种酒会和party。通晓欧美国家的上流社会礼仪，竟日周旋于各国王室、总统、总理和外长和大使与他们的夫人中间。据她自己说，尽管她跟顾维钧的关系不好，但他的丈夫却因为礼仪问题离不开她。至于中国文化，尽管她是一个华侨巨富的千金，但能记得的，大概就是两段驴头不对马嘴的二十四孝的故事。顾维钧属于北洋时期西化的技术官僚，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即使不在国外，这些人也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不仅跟普通的中国人有云壤之别，而且与多数中国的富人，乃至权贵也格格不入。也可以说，他们是中国最早的香蕉人，黄皮白心。
这样一位浑身洋味儿而且珠光宝气的夫人，在北京生活期间，也不免跟当年最神气也最霸道的军头打交道。这些出身贫贱，杀人不眨眼的军头，在这个贵夫人眼里，跟我们寻常了解的形象，别是一副模样。
在顾维钧夫人的回忆中，她似乎跟来自东北的军头们特别有缘。张作相是张作霖老兄弟，也是东北军的宿将，在一次堂会上，他发现顾夫人手里没有节目单，就礼貌地把他手里这一份送了她。而张作霖的另一个老兄弟，黑龙江督军吴俊升形象更好，第一次到顾维钧府上，见到顾夫人，就为其倾心。下次再来的时候，没看见夫人，临走是问起，顾维钧答道：去天坛公园骑马玩去了。又过了几天，顾府门前就被80匹蒙古马给挤满了，这是吴俊升特意送给顾夫人的礼物。
跟顾夫人关系最好的，不是那些留过洋的军人，比如留学过西点军校的王赓，而是人称狗肉将军的张宗昌。当然，顾夫人知道这个人杀人如麻，而且横征暴敛，女人多得不得了，名声很差。但是顾夫人好赌，经常到张宗昌府上去赌钱，而且赢多输少。据她自己讲，即使输，一星期也没有输过1000元以上（那是袁大头，当年一个警察，一个月才挣8元要养活一家人，还经常欠薪）。但是，那些军头们，一夜的输赢，每每在几万之数，得用麻袋装。每次顾夫人光临，张宗昌都要吩咐做鱼翅燕窝，而且拿出那套从比利时订制的，价值五万美金的水晶餐具来。连顾夫人带来的两只哈巴狗，都被特别优待，有专人伺候。已经做了总统的曹锟，跟顾夫人关系也不错，曹锟被冯玉祥软禁的时候，她出入曹府，帮曹锟夫人把首饰和钱偷偷带出去。
比较起来，顾夫人对很有洋味的少帅和少帅夫人不屑一顾，说他们都有毒瘾，每天扎吗啡（至少少帅夫人并无此好）。对少帅的父亲老帅张作霖，印象更是不佳，认为他太狂妄，原因是因为这个人不尊重女性，没有对她表现出起码的礼貌。
最不入顾夫人眼的军头，是冯玉祥。尽管冯玉祥信仰基督教，而且顾夫人也知道他纪律严明，从不胡来。但是，她却认为这个人不是她的朋友，而且失礼。因为在涉外的酒会上，这个将军居然穿着鼓鼓囊囊，皱巴巴的旧军装，脚踏带着尘土的军靴。所以，她故意不给他翻译，让他在这个主要讲英语的酒会上被干着。
顾维钧夫人礼仪至上的价值观当然不敢恭维，但是，当年那些出身低贱的军头们，对彻底洋化的妇人所表现出的恭敬甚至仰慕，却是耐人寻味的。这些人中，除了张作霖由于一脑门子旧观念，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放在眼里之外，其他人，包括刻意表现俭朴的冯玉祥，其实对带洋味的女人，都有点艳羡和兴趣的。他们都是土包子，但处在近代的大变局中，即使思想依旧是旧的，但对西洋的玩意，却都有很浓的好奇的兴味。像顾夫人这样的洋化的美女，当然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可是如果有机会，弄个读过洋学堂的女学生做妾室，或者填房，无论哪个都是无比乐意的。
顾维钧夫人的眼睛，是一个独特的视角，通过这个视角，我们能在民国军头身上，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