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夜深人静,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置身于硝烟弥漫,弹片横飞的老山前线.
一声撕心裂肺的爆炸声,大片黄土向我身上倾泻,我猛然跳起----却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树林,透过纱窗来到我床前…… 我轻轻地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啊!又是一个满月宁静的夜。多年前也是一个满月的、宁静的夜里,我们却奉命奔赴老山前线,一幕幕往事再次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当年我在二团二营二炮连指挥班当侦察兵)
1984年7月14日凌晨3点 安徽广德 “嘟……” “啊!”睡梦中的我被突然的哨子声惊醒。 “紧急集合!”二排长的声音。我来不及多想,穿衣服、打被包……。 五分钟后,莫明其妙的我们跑到操场上,在满月的月光下,只见全副武装的战士们在迅速地集合,二排长和神色严肃的连长站在队 伍前面。 “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稍息!” “稍息!” “同志们!”全体立正。“请稍息!刚才首长来命令,要我们停止演习,立刻回杭州。命令来得很突然,很紧急,有什么问题回杭州再说,一排四号车,二排五号车,指挥班和连部六号车,由各排排长负责安全和纪律,上车!”
1984年7月14日下午 杭州中村
一进营房,我们就大吃一惊,营房已经戒严,不准老百姓出入,军人必须持《军人出入证》。士兵们来来往往很紧张,在迅速领取战备物资:急救包 、手榴弹、子弹、防毒面具。
后来,我碰到了我的好友周锡龙,据他说,十三号夜里团里放电影。突然值班室战士跑来找团长,政委有紧急电话。电影放好后“一级战备”的命令就下到了每一个战士,说要上法卡山或者老山前线。
电报、加急电报一个个从部队驻地杭州中村发向全国各地,命令探亲、出差的所有军人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部队;送走全部来部队探亲的家属、亲人;取消所有探亲假、结婚假、病假(除了有生命危险的一律不得送往杭州一一七医院);我们团的淀粉厂立刻停止生产,人员分配到各连。
1984年7月14日夜 连部会议室
我拿着刚写好的誓言跑到连部,就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连部已站满了士兵,大声地在向连长请战,表决心。并纷纷向连长交《请战书》、《决心书》、《入党申请书》。其中最醒目的是黄华的血书,上面几个鲜红的大字:“我坚决要求上级把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交给我。"下面是"黄华"和一个血手印,这时他的手指还在滴血。接着又有好多战士拿着书跑来……。 我的誓言只有简单的几句: 越寇在挑衅、边疆在流血,祖国在召唤,在严峻的考验面前,我庄严宣誓。 生命不息, 战斗不止。 誓献青春洒热血, 保卫祖国保边疆。
1984年7月17日上午九点 大操场
全团集合完毕,誓师大会开始。参谋长负责主持。首先由团长发布开赴老山前线的战斗命令。接着,政委作了形势和参战动员报告: “……越寇不断在我国西南边疆进行武装挑衅,向我境内开枪开炮,频频制造流血事件,使我边民不能进行正常生产,生命和财产得不到保障。 “七月十二日,越寇向我老山发起了大规模疯狂进攻,被我英勇的兄弟部队打退了。但越寇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一定会发起更大规模的更加疯狂的进攻。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了边民的安宁,为了四化建设的顺利进行,为了支持柬埔寨人民的正义斗争,中央军委命令我们立即奔赴老山前线,坚决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
接下来参谋长宣布,要发言的军官和士兵都可以上台发言。 我连邢健同志第一个冲上了讲台,大声疾呼:“越寇在挑衅、边疆在流血,我作为中国军人,一定要象黄继光、董存瑞那样,用自己的生命捍卫我们祖国的尊严……”“为了祖国,为了人民,我愿赴汤蹈火,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一个个战士纷纷抢过话筒,情绪激昂,全场官兵士气高涨……。 最后由政委领头面对军旗庄严宣誓: 我们是祖国的坚强战士,我们是人民的忠诚儿女,越寇在挑衅,边疆在流血,祖国在召唤,立功的时候到了,在严峻的考验面前,我们面对军旗庄严宣誓:
中华民族不可欺,神圣领土不容侵,愿洒满腔青春血,筑成卫国长城,人生难遇几次战,今日一战舍命拚,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 我们是祖国的新一代,我们是二、四方面军的后来人,硬骨头作风注进我们的血液,上甘岭精神铸造我们的灵魂,继传统、学英雄,有勇有谋,顽强战斗,攻必克,无坚不摧。守必固,巍然不动,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重伤不呻吟,轻伤不下阵,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与敌人拚到底。 打头阵、打恶仗。立头攻,立大功。当模范,当英雄。向亲人汇报,为军旗增辉,我们要战胜一切敌人,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准备,我们没有给亲人留下一封信(为了保密那时所有信件都有不能寄出)没有带上一点来自杭州的特征,连部队番号也改了。没有人欢送,就悄悄踏上了南去的列车。于是,参军九个月,当了二百七十天兵的我同战友一起开赴前线了……
1984年7月31日 云南砚山县龙潭寨
经过长途拔涉,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和三天的军车,在云南人民的热烈欢迎下,我们终于来到了离前线只有一百多公里路的砚山县龙潭寨。遵照上级指示,我们没有立即上前线,而是开了长达四个月之久的临战训练。
1984年8月22日 龙潭寨
这天下午来了两个穿便衣讲普通话的中年人,看到我们那高大的马很好奇,“这马好高啊!”“这马好大啊!”“你们会骑吗?”值班战士陶秋良也同他们聊了起来。这两个中年人后来又问:“你们从那里来,来了多少部队。”陶秋良听了心里不禁打了个问号,他们问这些干什么?这时其中一位用手在摸马的头鬃。突然,他衣服的下摆露出了乌黑的东西,“啊!手枪!”陶秋良大吃一惊,但马上又镇定了下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向楼上走去----那里有一个班的战士。
他把情况悄悄的一说,战士们轻轻地迅速拿起枪,但是没有子弹(由于发生过几起枪走火事件,子弹全部收上了)陶秋良灵机一动----鬼知道枪里有没有子弹,端起冲锋枪走到楼梯口,“哗啦!”一声,大声喊道:“不许动!举起手来!”这两个中年人惊慌失措,乖乖地举起了双手。马上上去两个战士,从他们身上 搜到两支“六·四”式手枪和二十四发子弹 。
他们没有作任何反抗,只是反复申辩是公安局的 ,为了调查案件而经过这里。问他们要证件 ,又说没有带。 后来,用电话一级一级向上汇报,最后师部来人把他们带走了。后经砚山县公安局证实,这两个中年人确实是他们公安局的侦察员…… 一场虚惊,但由此可见我们战士的警惕性多高啊…
1984年9月8日龙潭寨象鼻山
那天我们进行手榴弹实弹训练。场地在象鼻山顶上,只要把手榴弹掷过六、七米就会掉到山沟里而不会有危险。 下午四点多钟,这时轮到小胡掷手榴弹。我们站得远远的,突然我们看到小胡把冒烟的手榴弹掉在了脚下,而他却一时不知所措,呆呆的站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旁边的连长一个箭步冲上去 把他推倒在地抱着他向旁边滚去,三点七秒之后,“ 轰”有一声手榴弹爆炸了…… 结果连长胸部受伤,两块弹片飞进了肺部。而小胡因为手榴弹爆炸时连长压在他身上,平安无事。 后来,因为连长没有组织好这次训练,出了严重事故,而受了一次记过处分。又因为他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他自已的士兵,而荣立三等功一次。
1984年11月17日 砚山县城
上老山前沿阵地的日子越来越近,于是,我同几个嵊县籍的老乡来到了在砚山县城的二机连,看望了吉德福、黄梅兴〔很不幸,他在“一一五大捷”中牺牲了〕钱福胜等老乡。 我们回来时,他们很是依依不舍,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二)
1984年12月7日 文山县城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等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了,经过四个多月的临战训练,我们坐上了开往老山的军车…… 深夜二点半,颠簸了近十个小时的军车终于停了,吐得天昏地暗的我不顾一切地抢先下了车,倒在马路上。
这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静静地躺一会,再吃一点东西. “快!快起来!跟上!” 本来对我们来说,背上七、八十斤东西的急行军是完全不在话下,可我已吐得精疲力竭,再加上饿得慌,我拿出了出发前发的黄桃罐头,用冲锋枪弹匣打开〔用弹匣开罐头是我们的发明〕,一边急匆匆的走一边往嘴里倒,糖水从嘴边流出来,流进脖子里.而后把黄桃倒在手上往嘴里送,把空罐狠命地往地上摔—心里在骂:他妈的!
七点十分,经过近五个小时的急行军,我们终于来到了离我们阵地只有二公里路的重炮连阵地,见到了长乐籍老乡邢乐庆、钱继枫等人,顾不得脱衣、洗脸、吃东西,就倒在了邢乐庆的所谓“床”上了……
1984年12月9日 130炮阵地
来到炮阵地,第二天天刚亮,“嗤——嗤——”敌人的炮弹呼啸而来,人们应声卧倒,可是敌人的炮弹越过我们的头顶在几百米外的封锁区炸响了,树枝在哗哗下落。 我们紧张地站了起来 ,一个提前来阵地的“老兵”笑话我们:“慌什么,远着哩!” 那情景使我想起了一首诗: 树,被炮火炸毁折断; 草,被硝烟燎光烧完;绿色的老山,变成残枝败叶的山岭;看一眼,心会疼痛,鼻子会发酸. ……
1984年12月21日 船头
上阵地已有十多天了,我第一次遇到了危险。143高地有两个伤员,已有一天了,送不下来,要求我们炮火压制,我们不知打了多少炮弹,一会儿齐放,一会儿急促射,好不容易敌炮火被压下来,伤员也总算送了下来。可我们阵地上炮弹已经所存不多了,于是除了值班人员我们全连都来到二里路外的山脚下的小镇船头搬炮弹。我们看到地上又多了许多弹坑。
油桶、担架被炸得乱七八糟,最使人心寒的是旁边排着十几位烈士遗体,上面盖着白布,透出斑斑血迹——我的心在颤抖,刚刚还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可眼前…… 是这场罪恶的战争夺去了他们年轻的生命,看着这些,我不寒而栗,也许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平静地躺地这里…… 我同文书各搬了二箱炮弹往回走。“嗤——嗤——” 敌人的炮弹呼啸而来,我们应声卧倒。
一群炮弹离我们几米处炸开了,我们爬起来就跑,跑到旁边的防炮洞里,五秒钟后,又一群炮弹打到我们刚才卧倒的地方,“好险”我在心里喊着,文书也在狠狠地骂:“龟儿子,打得进防炮洞里算你有种!”1984年12月22日 初战告捷 经过长时间的炮火准备,敌以两个营的兵力,轮番进攻我142、111等阵地,但是还没有同我们步兵接火,就被我们猛烈的炮火打垮了,丢下一百多具尸体狼狈地跑了。
1985年元月15日 115大捷
越军的一个师及在侵柬战争中血债累累的所谓“王牌师”313师的二个营在老山前沿全部展开。凌晨一时,在炮火的掩护下,敌一个加强连向我战斗英雄李海欣战斗过的高地142发起了猖狂的轮番进攻。同时,我军向对我威胁很大的小青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此时,我们参战中规模最大,战斗最壮烈的“115大捷”拉开了序幕。
“全连进入阵地!”突然听到副连长的吼声。 “全连注意,82号目标,二发装填!”“预备——放!”不到半分钟,一阵沉闷的打炮声,使整座山抖动了,猫耳洞上面的土在哗哗下落。我顾不得穿鞋子,飞奔到炮位上去帮助装炮弹的底火和引信。炮弹夹着我们满腔的怒火飞向敌阵…… 前沿阵地枪炮声在轰鸣,各山头各阵地上在不断闪光,照明弹把老山照得如同白昼。刚刚沉睡的大地此时沸腾了,咆哮了。 拂晓时,142、111等大部份表面阵地失守,战士们在战壕里继续战斗,可是道路被封锁,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下不来。同时,我军以牺牲三人的代价一举拿下了116、附2、附3号高地。
夜幕降临时“硬六”六班、郭国华所在排的二团九连一排增援142,很快占领了142、111全部表面阵地。一团九连向附2、附3号增援。三团七连向968出击并占领了968阵地 。
至元月二十日,战斗基本结束,我们没有丢失一寸土地,而且还收复了116,附2、附3号等高地,顶住了敌二个师的轮番进攻,打退了敌百余次反扑,打死打伤一千余敌人。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嵊县籍也牺牲了六位战友,其中就有我的好友黄梅兴同志,他是在送弹药到116高地时,在一个隐蔽部里被敌炮弹打中而牺牲的。同时牺牲的还有我连安徽籍战士杨锦辉等十几位同志。还有六连副连长梁元信同志,我们就是在们的带领下来到部队的,在79年自卫还击战中立过战功,可是在增援142的战斗中,为了保护们自己的士兵而壮烈牺牲了……
1985年2月7日 128炮观
我正在炮弹箱上写信,突然,副连长来叫我,由于一炮连两侦察兵在修工事时被地雷炸伤,而另一侦察兵甘霖镇的倪红敏在另一次修工事时,发生塌方事故而腰部被压伤,让我赶快交待一下工作,去128炮观报到。
半个小时后,我在两个电话兵的带领下,来到128观察所,一炮连连长迎了出来,握着我的手说:“小吕同志,欢迎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接着,他给我介绍了指挥所其他成员:通信员小张,无线兵小周等,并简略说了刚才发生的事。后来,连长又带我去观察看了地形,我们的任务是实施对166、157、156和清水、黄龙、大青山、八里河东山的观察所在128前面的石头山160高地。如果160失守或者不能发挥作用,我们就要承担起全师炮兵的指示目标任务。
1985年2月11日9点 128炮观
我正地观察所,连长来电话,我军准备向敌所谓“模范阵地”166、156、147、八里河东山等目标炮击,让我注意观察。果然,没几分钟,我们的大炮轰鸣了。我向连长汇报着观察结果,166命中、156命中,八里河东山应向前推进二十公尺。 没多久,敌炮火向我军阵地炮击,炮弹不断在观察所周围、顶上爆炸,偶然也飞进几块弹片(当然伤不着我,因为我是用潜望镜观察的。)
我还在继续观察,我军向八里河东山的炮火延伸射击,硝烟过后,看到许多敌构筑的暗堡、工事被摧毁。我军以一个连的兵力向东山发起攻击,很快占领了敌表面阵地,但后来据连长说,越军只留下了三、五具尸体。指挥员当机立断:命令部队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刚回到阵地,敌人的炮弹覆盖而来,打在刚被占领过的阵地上。突然,几个浑身泥土的人冲进观察所——原来,他们的猫耳洞洞口被炸塌,于是他们爬了出来,跑到我这里。并通过电话向上级请示,上级指示他们暂时留在观察所,我让他们躲进猫耳洞,我留下继续观察。中午时分,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爆炸声,“啊!空爆!”(空爆就是炮弹在空中爆炸,杀伤力和杀伤面积都很大)拿起话筒,啊!电话不通,我与连指挥所失去联系,虽然没有发现任何新的情况,但我非常着急。
没多久,通信员冒着炮火跑来叫我。我们回到指挥所,连长握着我的手说“小吕,你终于安全回来了,我们很为你担心啊!” 无线兵介绍说刚才空爆时,营长和副参谋长的警卫员负轻伤,电话线全部被炸断……
1985年2月19日除夕 144炮观
“喂!小吕吗?”是连长来的电话。 “我是。” “你好!我是张先祥,你在128炮观的任务已经完成,由于工作需要我将回阵地,命令你来144炮观协助班长工作。”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离敌人只有五十多米的144炮观。连长张先样,班长黄启云、侦察兵甘霖籍的潘其庆出来迎接。我跟着他们进了天然岩洞,洞很深,有三十多米,但很窄,只能容一人行走。而且高低不平,里面亮着一根昏暗的蜡烛,烛光下有一张所谓的“床”。床上有一条被子,被子潮得几乎能捏出水来…… 没多久,连长一一同我们握手:“多保重!”别的什么也没说,就与两个电话兵走了。似乎只有这句很平常的话才能表达战友的分别之情。
天刚黑,团政委来了,他说他代表团首长给我们拜年来了,并说他将在144同战友们一起过年。 班长说我刚来,就不要站哨了,于是我睡到了那所谓“床”上。
中央电视台一定在举行春节联欢晚会,并一定在向我们战斗在老山、者阴山前线官兵们拜年。可是夜静得出奇——我们什么也听不见……还有家里也一定在吃“团圆饭”,而唯独缺了我…… “哒哒哒……” 枪声!我猛跳起来,夜光表正指向零点。原来,新的一年来到了,战士们正在用枪、用手榴弹发泄着由于长期坚守在极其艰苦、恶劣的环境里的压抑与寂寞。我抓起冲锋枪摸到洞口,猛扣枪机:“祖国、妈妈,我们没有死,我们还活着!!!
(三)
1985年2月29日 144炮观 “呤……” “喂,小潘吗?” 是九班长的电话。 “小潘,电话!”我把话筒交给小潘。 “喂!……有信?……那里来的?……能不能送上来?……噢!……干脆你念给我听……没关系!” 我知道谁来的信了,他们的关系是我们即将上前线时,才有突破性发展的,后来,在老山他常收到同样笔迹的信。 我悄悄的走了出来——世界属于他们。
有人说战争是检验一个人真诚的试金石,这话不假,我有一位战友,他女朋友一听说他要上前线,就说上一大堆婉转的话离开了他——用她们坦率的话来说,如果他活着回来,是英雄的妻子,固然很好,可最担心的是缺手少腿,或者弄个双目失明——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有幸福可言吗?〔后来战友荣立了二等功,那姑娘想与他重归于好,战友只回了一句话:“你在人最困难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离开了我。”〕 只有我的心里充满了惆怅,别人都有三天两头的信,而我什么也没有,哪怕曾经被人抛弃——可现在连让我潇洒一次机会也没有……
1985年3月1日 144炮观
我们在老山的六个月时间里,毕竟没有战火的时间多,要战胜寂寞和无聊,必定要找事做, 小潘天天在罐头盒的包装纸上写他的情书,我设法找来了《唐诗三百首》,背那《长恨歌》…… 班长却整天拿着收音机,听那所谓“敌台”越南台的阴阳怪气的广播作为消谴。
老山有二个特点,就是山高洞多,请看我们炮阵地上的对联: 高山低山山上山 大洞小洞洞中洞。
老山还有二个多,一是地雷多,我们连的“六条腿”就有五条毁于地雷,二是老鼠多。 每到晚上,老鼠就会出来乱窜,相互追逐、嘻闹、争吵,眼前的战场似乎是它们的乐园。 胆子大的,还会爬到你身上,“打扫”你嘴角边的残渣…… 有一次,我突然闪过一个怪念头:把米袋留一个洞,捉几只老鼠逗逗。果然在后半夜, 好多老鼠在米袋里争吃,我悄悄地起来,猛地抓住洞口,二大一小在米袋里乱蹦乱跳,我把它们倒进压缩干粮箱里。 于是我们又多了一个节目——逗老鼠玩,有时用木棍伸乱搅一下,老鼠会蹦蹦跳跳“做戏给我们看。有时饿它几天,然后放进一块饼干,听它们争着吃……
1985年3月5日 144炮观
据说一种叫“老山兰”的花草如今很流行,有一首歌名就是《老山兰》,说起生命力很强的生长在老山的“老山兰”真是无人不知,没人不晓。后来听说在洞后面的一棵大树上有人见到过老山兰,于是我就去找,啊!果然看见在一根藤上匝匝的有一个串。 “嗤——”不好!被发现了。 我摘了一把就跑,进洞后,敌炮弹不断在洞口爆炸。班长瞪着眼:“不要命了?!”我笑了笑:“没事,这下他们又增加几千的军费开支了。” 炮声停后,我们走出洞口,啊?!煤油炉和锅子多了好几个洞…… 后来,我也在罐头盒里种上了老山兰,心时暗暗发誓,拚着老命也要把老山兰带回杭州——可惜,由于许多变故,我的诺言没有能够实现。
1985年3月8日 战斗
这天凌晨,我们在没有炮火准备的情况下,以偷袭的方式,向156、166高地发起攻击。最后以牺牲一人、伤十四人的代价,一举拿下了敌所谓的“模范阵地”156、166高地。(后据参加第一梯队战士小袁介绍,他们摸上166时,敌哨位上没人,而困在一起吃饭,很快他们丢过去几个手榴弹,放倒了二个、另外三个站起来就往山下跑,被我们的战士用冲锋枪消灭了。
在打166的一个山洞时,一班长想抓活的,用越语向里面喊: “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哪知那王八蛋掷出一个手雷,班长牺牲了,我们的战士义愤填膺,狠狠地往里面掷手榴弹和手雷——二个敌人被炸得稀烂。 下午,敌一副团长带领一个加强排疯狂反扑,但同样被我们的炮火击毁了。第二天,我们突然发现十多辆坦克向156、166高地猛扑而来。团长立即命令一无座力炮排增援156、166高地,可不知什么原因,坦克还没有到达我火力范围之内就调头了……
1985年3月13日 119高地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这一天不但增加了我对战争的恐惧,而且也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通向后方的道路全部被封锁,我们断粮已二天了,于是班长命令我和小潘,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机枪战士一起去662高地取粮。 在战壕里我们有说有笑。也谈起“一千元” 和“有收音机”的战友(因为烈士的抚恤金为一千元,住院的伤员都会发一只小收音机,所以我们常称牺牲和负伤为“一千元”和“有收音机”)在哪里牺牲,如何牺牲,当然也在思索自己的命运。
“嗤——”突然敌一群炮弹向我们覆盖而来——我们被发现了,“轰!轰!轰!”炮弹在离我们十多米处炸了,好险!我们站起来就冲(战场上遇到炮击时,常常利用装填弹药的时间来冲锋或隐蔽)。 “嗤——”不好!听声音这下该完了。 “轰”一阵撕心裂肺的爆炸声,大片黄土向我们倾泻而来,左手一阵发麻,我毫无意识地站了起来,按着手臂。
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倒在地上,前面站着一个浑身泥土,满身是血的人,他左手按右手臂,血从指缝里往外涌……这时从后面上来几位战友,抬起刚牺牲的战友,拉着我就冲…… 一个小时后,我们坐上了开向野战医院的军车。
1985年3月19日 野战医院
住院已近一个星期了,这天班长和卫生员来看望我们了,而且带来了家里的信,可这信已是 一个半月前的事了,由于前线吃紧和我的频繁调动,此时才收到。妈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她在信上叫我多保重,说每天在为我祈祷,“主”一定会保佑我战胜困境、战胜死神,凯旋而归的。信上还告诉我,我的好友新刚、红伟、庆武等常去看望和安慰,将来不要忘记他们。由于今年过年没能在家过,于是给我寄来了家乡特产芝麻花生糖,而且做得特别好,希望我会喜欢。
虽然,花生糖早在几个星期前就被战友们“共产”了,可我还是闻到了香味,享受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心…… 正月二十七是我和俞建江的生日,下午战友们都来为我们过生日,没有蛋糕,只能用糖果代替…… 后来,我独自来到了医院后面的小山上,向着家乡东北方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只见连绵的高山薄云——要是在家里,妈妈一定会为我准备生日点心——心里充满了对亲人的思念和对朋友的感激…… 这天夜里,我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妈妈我很安全……,也给新钢、红伟写了封信,去看看我的父母……
1985年4月4日 船头
经过二十多天的治疗,我和小潘终于回到炮阵地,“啊?你还活着?一千元没拿到?”张建平见到我们装做大吃一惊,我轻巧地笑了笑,“死不了,他们的炮弹没准星。”
1985年4月23日 130炮阵地
在今天的炮击中我们班长眼睛和头部在144炮观负伤。于是连长命令我去炮观接替班长工作。
碰到了在担架上的班长,他眼睛和头部缠着纱布,我迎上去,轻轻叫了一声:“班长!”“ 噢,小吕。”他伸出手摸索着,“144很危险,没有事尽量不要出来,极大部分时间巳过去,不要在最后几天出事,我先走一步,我等着你们平安回来。”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在以后的日子里,由于越军的疯狂炮击,生活越来越艰苦,而且雨季巳经来临,有好几个战友牺牲在塌方的猫耳洞里。虽然是雨季,但水却出奇的缺乏,我们只能用钢盔接一些从乱石上流下的黄泥浆水,做起的饭里常常浮着一些腐败的树叶……
1985年5月13日 别了,老山
下阵地的时间终于来到了,遗憾的是我没有带下老山兰,也未曾一睹她开花时的容颜。但我还是偷偷地带下了经过改装的炮弹箱——我唯一的战利品——现在我无论到那里,我一定带上它。
还没有到达安全地带,我们就狂欢了,对着云雾中的老山,对着远去的战场大声叫喊:“王八蛋,你打呀!你敢打吗?!” “老山,我们还会回来的。”…… 碰到开向老山的军车,就对他们高喊:“××军的弟兄们,老山交给你们了,我们可没有 丢失一寸土地,你们也不能丢失呀!” “放心吧,我们也会象你们一样凯旋而归的!”他们也伸出头来。 对走在路边的少数民族姑娘,也会冲着她们大声哄:“美丽女神,你们好!”这些姑娘也会对我们笑一笑向我们招招手。
半年了,许多战士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性。 窜过麻栗坡,战士们一下子静了下来,摘下帽子,默默地凝视着左前方——满山的烈士墓 ——自七九年以来许多牺牲的将士安息在这里——不要惊动他们,不要惊动走进纪念碑的他们……
我坐在军车上,看着远去的烈士陵墓,遥望早己消失的老山,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也第一次发现,我对残酷的战场,对老山也是那么的留恋——也许因为在那里: “
有带血的泪,有撕裂的心,用头颅充填着一个个弹坑,用血肉浇涛着一寸寸边地,用滚烫的血,一边又一边地泼洒、泼洒,化作簇拥界碑的一杯杯新泥。”
我想狂喊,我想狂跳,以此证明我战胜了寂寞和恐惧,战胜了饥饿和病魔,证明我用十九岁的无畏折断了死神的触须…… 我回来了,没能拿回“一千元”,但带回了我唯一的战利品——炮弹箱和流血的代价— —小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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