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任大刚
最近有两篇涉及中产阶级的网文很热火。
一篇讲的是“我”的孩子过生日,邀请幼儿园的同学参加,结果只来了两个,而且带了价值数千元的礼物,“我”感到很难堪:一是来捧场的同学少,二是自己只准备了蛋糕,太寒酸。其中还提到,听说有的小朋友过生日,或包下酒店娱乐设施,或包下剧场搞演出,参加生日趴贴的小朋友务必穿礼服,云云。
另一篇讲中产阶级幼儿教育的“鄙视链”。这篇文章从择园、择教、择游等方面,称中产阶级内部存在一个从高到低的“鄙视链”,一言以蔽之,花钱多的,看不上花钱少的;有英文名字的,看不上没有英文名字的。
不过我在转发第一篇网文时,加按语认为,这些文章的作者,其真实身份,很可能像上世纪30年代住在上海亭子间,一面冻得瑟瑟发抖,一面想象有钱人的堕落,写苦逼小说的那些作家,他们喜欢把个案推到极端和普遍,上世纪30年代的人们,喜欢看这个;今天的人们,仍然喜欢看这个。
不过有一位企业高管朋友留言称,他的确遇到过幼儿园小朋友过生日每人要花300块钱的情况。所以怪象怪到什么程度,是否成为“现象级”,是否需要对所谓“中产阶级”口诛笔伐,让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需要仔细分析,而不是不负责任的文学想象。
中国的所谓中产阶级,面相相当模糊。
以财产计算,中国人的人均家庭财产中,房产占到近乎7成。一线城市里,一个蓝领工人家里有两三套房子的,不计其数,他们的生活,比公司白领滋润得多。我以前工作的报社里,做校对的老丁,没见他休过假,兢兢业业,生活俭朴,几乎每天都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过夜,但老丁是全报社最有钱的人,他在股市上的一个涨跌,据说进出有上千万。他们算不算中产阶级?
如果以职业划分,一个偏远县份的科处级干部,现在的月收入可能只有几千元,但是手上的合法伤害权一旦启动,完全可能轻松让一名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磕头如捣蒜。他们算不算中产阶级?
高级知识分子如大学教授,与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收入大概差不多,但他们如何拥有共同的阶层阶级意识?把他们划进同一个阶层阶级,恐怕彼此都不舒服。
但人有强烈的身份归宿的心理需求。以前每个人都有个单位,尽管这个单位可能很烂,甚至你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公社社员,但当你在外办任何事情时,别人首先问到的就是这个,公社解体,心里老大不舒服的社员不在少数。现在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在中小企业上班,别人问起,无论怎么回答,别人也不一定记得住,便不好意思提起,久而久之,人们就不大相问了,逐渐转向对个人财富的关注。
在现时人们关注的重点,通常是他家房子的套数,给人印象深刻的一定是房子最多的那一位,他从事什么职业,倒未必很看重,除非是那几家有名的高薪公司。
以房子及其价值的多寡,来论定家庭在社会的地位:赤贫、有房、中产还是富贵,这种阶层阶级划分标准简单粗暴,但简洁明了,学历、职业,均不足观。
从学理上讲,我们都认为不应当如此,但现在认的就是这个,一个家有三套房的本科生,显然比一个无房的博士,在婚姻市场有更大的竞争优势。
由于共同体意识缺乏,以财产或以房产为标准来划分人群,然后给他们贴上一个阶层的标签,实际上在同一阶层内部引起相互间强烈的排斥意识。
最低档次的排斥行为,是奢侈品消费。购买奢侈品不是为了满足实用,而是身份意识的唤醒。
原初意义上,奢侈品是上流社会的日用品,这些生活细节不容易为一般人所掌握。不过如果有幸混进上流社会,自然就成为一种知识和习惯了。自然而然,使用奢侈品,是往自己身上贴上流社会的标签。不会使用奢侈品的,被视为土老帽。
但唯利是图的奢侈品生产商无限扩大生产能力,专做假冒伪劣产品的犯罪分子也蜂拥而上,奢侈品很快就烂大街了。反而,使用奢侈品,很容易被看作是土老帽。
不过强劲的身份排斥心理仍然在发挥作用。人们不会将房产证贴在脑门上。于是,一种叫做“教育”的东西,近年来开始取代奢侈品。
“教育”作为奢侈品,比之衣服、鞋子和包包、手表、化妆品等等,具有更强的身份识别功能。
晚近的新富人群中有不少高学历人士,比之从前从草根奋斗起身的人士,他们的身份意识更强,更知道将钱花在哪些地方,才是一种高门槛的奢侈。比如他们去欧美澳新不会跟随旅游团,而是凭借娴熟的英语,尽情穿梭,这是土豪自愧弗如的。
高学历人士认为自己是教育的成功者,因而对子女教育有足够的自信,他们对幼儿园,小学,中学的教育驾轻就熟,不过他们在子女身上所花费的金钱和精力,很容易滑向身份识别的心魔,不仅要在高大上上赶走同龄人,而且要走偏门,冷门,显示其无人企及的拔尖。如果是全职太太,那么更是将孩子的所谓“学习”,视为人生最大的追求目标。
后进的新富人群刚刚用上奢侈品,发现自己又落后了,于是一窝蜂加入到教育比拼,为了进入所谓著名幼儿园、小学,为其周边的房子打得头破血流。其实诸位成年家长不妨想想,你还记得几位幼儿园和小学同学?他们在你成功的路上,提供了你多少助力?如果你确信从幼儿园到大公司offer的路上有一条绳索在牵着你,那真是白日撞鬼了。
幼儿园出现的最初目的,无非是帮助进入工厂劳动的家庭妇女照看孩子,只要不冻着饿着,有人陪着玩耍,做做游戏就行了。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其基本功能仍然如此。
但如今被身份识别的集体无意识入侵之后,有的幼儿园已经面目全非,幼儿教育被赋予比哲学还高深的理论以彰显其重要性,家长们则表面上比拼复杂先进的教育理念,但归根结底是一种财富大搏杀,而孩子不过是一件体面的武器。鬼才相信一家收费昂贵的幼儿园习得的品格和技能,又能比一家公立幼儿园多了多少。
上收费昂贵的幼儿园,就像最初的新富人群手提几十万的包包,在芸芸众生中昂首阔步走过去一样,它所引起的众人的啧啧称赞,看到的各种神态各异的羡慕嫉妒恨,那种满足,远远大于一个手提包所带来的快感。
问题是,中国太大,除了几个一线城市,还有几百座大中城市,两千多个县城,几万个乡镇。这种比拼到变态的天价幼儿园的数目,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反过来可以说,自以为品味绝伦,已经可以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的天价幼儿园,无非是一场独角戏,说得难听一点,几乎就是玩弄傻子的游戏。再把话说得明白一点,一个连幼儿教育都高度依赖他人的家庭,不知对自家孩子的教育不自信到何种程度。
当把这种天价幼儿教育作为一种标签,贴到作为阶层阶级的中产时,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尤其对上升通道被堵死的底层民众来说,不仅是好奇心的满足,而且满足了类似“高贵者最卑贱”的所有想象。在现时语境下,嘲笑子虚乌有的所谓“中产阶级”,没有任何风险,简直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这些一时犯糊涂的新富人群,他们的子女在今后的人生胜算,或许真的要大一些,或许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便顶级学府如北大和人大的大门出来的,既有国家领导人和著名学者,也有屠夫陆步轩和村妇武继红。
这对于一两篇网文来说,已经是不重要的了。
本文原标题:还有比鄙视中国中产阶级更开心的事情吗?
·END·
大家 ∣ 思想流经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见 · 价值 · 美感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