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公共政策的制定都建立在对某种因果关系的认识之上,这种因果关系的变动将触发公共政策的变迁。
理解家庭政策主导类型的变迁,尤其是双薪型家庭政策的兴起,需要了解一对重要的因果关系,那就是妇女劳动参与率和总和生育率之间的关系,本文称之为“就业—生育”关系。
对“就业—生育”关系最经典的论述来自于加里· 贝克尔创立的新家庭经济学。 在他看来,妇女的劳动参与率和生育率之间存在负相关(Becker, 1991)关系。 因为女性的劳动收入提高了生育的机会成本,从而降低了生育意愿。 该论断得到了OECD国家早期的跨国数据的支持:妇女劳动力市场参与率越高的国家总和生育率越低(
图2a
)。
然而,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女性劳动力市场参与率与总和生育率之间的关系转变为正相关(
图2b
)。 桑德斯托姆和斯塔夫德(Sundström & Stafford, 1992)首先观察到1988年时22个OECD国家的女性就业率和总生育率之间呈正相关关系。事实上,发达国家的女性“就业—生育”关系,不管是用劳动参与率还是就业率来衡量,都已在1985年后系统性地转变为正相关(Ahn & Mira, 2002)。 有质疑者指出,女性推迟生育的行为与社会经济发展恰好同时出现会造成后者与总生育率的虚假相关。 针对这一批评,有研究分离了近年来西方国家生育
率提高中的这种进度效应,证明这一提高确实是由于生育数量增加所导致(Schmertmannetal.,2014)。 换言之,女性劳动参与率与总和生育率之间的正相关关系真实存在。
这种“就业—生育”关系由负变正的反转,与近年来所发现的另一重要人口现象相一致,那就是生育率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之间的反J型关系。
在2009年发表于《自然》(Nature)的一篇重要文献中,米尔斯基莱及其合作者(Myrskyläet al.,2009)首次报告了一个现象:随着人类发展指数的逐渐提高,生育率先下降,而后缓慢回升。 虽然该观点受到了其他学者的挑战(Furuoka, 2013),但最新证据支持这一反J型关系的存在(Lacalle·Calderónetal.,2017)。
这批文献将生育率在社会发展达到一定水平时触底回升的原因归结于随着社会进步而到来的两性平等。 而后者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作为女性经济独立前提条件的妇女劳动参与。
换句话说,生育率和社会经济发展的反J型关系说明生育率和女性劳动力市场参与间亦可能存在反J型关系。确实,从1960年至今,女性劳动参与率与总生育率的关系发生了由负到正的转变。同时,这一时期的妇女劳动参与率也在逐渐上升。将这两个现象结合在一起,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经验观察:
妇女的劳动力市场参与率与总和生育率呈现反J型关系,即随着女性劳动参与率的提高,总和生育率先下降,然后略微上升
(如
图3
所示)。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就业—生育”关系由负变正的J型反转?本文认为,反身性现代化改变了女性对自身性别角色的定位,同时风险社会的出现让个体趋于风险规避。
新的性别角色定位加上风险规避行为,使得女性将就业和财务安全当作生育的前提条件,从而导致“就业—生育”间的关系变为正相关。
反身性现代化是西方社会在20世纪70年代后对传统工业化社会的社会规范和制度所进行的批判和反思(Becetal., 1994)。 它强调个人自主性的实现,主张个人的价值和社会角色应由其自身而非任何习俗或权力机构来定义,具体表现是20世纪 60年代兴起的反叛传统工业化时期的国家—社会关系、道德规范、经济生产方式乃至国家间关系的公民平权运动(种族之间和两性之间)、性解放运动、绿色环保运动和反核武器运动等。 而确保个体权利和尊重个人选择的另一面,就是个人需要承担其选择的全部责任。这种个人承受所有后果的局面,就是风险社会的重要特征(Beck, 1992)。换言之,风险社会最重要的特征并不是新风险的创造,而是当个人摆脱所有传统和机构的束缚后,作为自由的代价,他也成为所有风险的惟一承受者。 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个体为了实现个人价值,必然会采取风险规避的方式(Mcdonald, 2006)。
这对于女性来说也不例外。 传统工业社会中,西方妇女接受父权制对自己社会角色的定位,以成为妻子和母亲作为自己的第一天职。当女性以家庭作为自己的首要选择时,如家庭和工作出现冲突,她会以牺牲后者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冲突(例如在结婚后辞去工作,或在孩子出生后减少工作时间甚至退出劳动力市场,等等)。
然而在反身性现代化的影响下,女性不再无条件地接受传统的社会角色,转而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而这种实现的基本前提就是通过参与劳动力市场来获得经济上的安全和独立(Castles, 2003)。 同时,风险社会的出现促使女性在实现个人价值的过程中尽量规避可能出现的风险,包括由生育和相关家庭责任带来的脱离劳动力市场和收入降低的“新社会风险”。
妇女的这种风险规避行为一方面降低了其生育意愿,另一方面则使其改变了处理家庭和工作间冲突的方式。与之前牺牲工作来保证家庭不同,如今稳定的工作成为建立家庭的基础,因为附着在工作上的收入和福利所带来的经济独立才是应对家庭和子女带来的风险并确保个人价值实现的最好保障。在反身性现代化和风险社会的共同作用下,妇女就业成为组建家庭和进行生育的前提,从而促使女性“就业—生育”之间的关系转变为正相关。
基于上述讨论,我们可以理解西方社会中妇女“就业—生育”关系呈反J型的原因。当女性的就业岗位较少、妇女劳动参与率较低时,机会的缺乏让女性更可能屈从于传统赋予的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为顾及生育和看护等家庭责任而牺牲工作,从而导致“就业—生育”关系的负相关。而妇女劳动参与率的不断提高使得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摆脱传统性别角色的限制,追求自身价值的实现。在这一过程中,女性对市场风险的规避使得稳定就业成为建立家庭和生育子女的前提,从而将“就业—生育”关系逆转为正相关,使得妇女劳动参与率持续提高,最终引致生育率的反弹。
“就业—生育”关系由负转正的原因并非本文重点。
本文关心的是这种“就业—生育”关系的反转对家庭政策的演变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本文认为,女性“就业—生育”间的关系由负相关向正相关转变造成了两个后果。
首先,这一转变使政府可以通过促进女性就业来提高生育率。
也就是说,政府可以出台相关政策,在为妇女参与劳动力市场提供激励的基础上鼓励生育,例如将产假期间的补助待遇与工资挂钩,鼓励丈夫在孩子出生后分担家庭责任以便让产妇早日重返就业岗位,等等。如前文所述,这类政策就是双薪型家庭政策。
其次,女性就业和生育率提升两个目标的重合,使得主张提高生育率的右翼政党逐渐转向支持鼓励女性就业的政策,从而与追求女性就业和两性平等的左翼政党就双薪型家庭政策达成共识。
正是这样的跨党派共识为双薪型家庭政策的扩张提供了必要的政治支持。 因此,本文的核心假说是:
“就业—生育”关系的反转促进了双薪型家庭政策的兴起。
接下来的实证部分将对其进行计量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