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2月,本书部分章节在德国新闻杂志《明镜周刊》上分三期连载。
连载的最后一期刊出后,《明镜周刊》从大量读者来信中选登了一部分,其中一封出自一位教师之手。他生于1940 年,父亲是党卫军军官,已被处以死刑。这位现年四十七岁的人写信给十九岁的斯特凡妮。
亲爱的斯特凡妮:
我生于1940 年,父亲曾经是州长和党卫军一冲锋队的长官,1948 年因其纳粹罪行而被处决。我是个老师(虽然如果让学生说,我算不上好老师),教数学、科学、经济和历史。
你问谁知道当时的情况有没有那么糟糕?请相信:情况还要坏得多。
我有不伦瑞克劳改营处决囚犯的原始名单。我父亲签署了许多份死刑执行令。他这些“侵害行为”的证据就掌握在我手里。
你问照片上那些幸福的面孔是怎么来的?
那么,哪些照片能够拍摄并发表,哪些又不能?谁拍的照片?哪些人和哪些照片被说成是“有害的、不道德的、蛊惑人心的”(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胡言乱语)?
据选举情况判断,当时我国有半数人欢迎希特勒,你问其中的原因?
许多人确实在艰难困苦中挣扎了太长时间,于是,有人只有在这样一种制度中才能搏取权力、地位和名声。例如,我的父亲,他在法律考试中一败涂地,这就决定了他只能做一名低级法官。所以,他入了党,凭借党的力量进入政府部门,接着又进入警界,当了盖世太保,最后(自动)进入党卫军,迅速地飞黄腾达。
还有其他“胜利者”。医生和教授,摆脱了犹太人的竞争(许多诊所也因此每况愈下)。所有那些街头泼皮,那些流浪汉和醉鬼,本来无心或无力涉足学术,现在,忽然成了宝贝,而且得到允许,可以去骚扰知识分子。这真够刺激!感觉太好了!还有军人!多少年来,因为别人打赢了,他们不得不销声匿迹,现在,忽然身价百倍。
只需想一想,如果今天发动一场运动,为“锤炼”那些懦夫、小白脸儿和信教的人而强迫他们去劳动,你会不会——比如说作为一名“专家”——参与进去,赢得事业、高薪或地位?你可以忘掉失学和失业的痛苦!怎么样?诚实一些。你准会的。
你知道杜塞尔多夫市有多少家高档商店是从政府的敌人或犹太人那里,以荒唐的价格“买”下来的吗?今天,就是这些阔佬虐待雇员,歪曲法律,偷税漏税,因为你不肯卑躬屈膝而拒绝给你一份儿工作。
你问我们德国人是否应当继续卑躬屈膝下去?
不,我不会的,而你那位穿运动衫的老师是一个白痴。我们应当时时忏悔,同时,我们不应有任何幻想,不应为过去的“罪孽”而指责一切。因为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在于日常的卑俗和腐败。
每个人都有可能沾染!法国人、爱斯基摩人,无一例外。
你希望属于“胜利者”。以你的背景,这不难理解,但什么是胜利者?每个胜利者都会有其克星。在以色列的“六五战争”后,我见过许多胜利者。令人作呕。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对任何人都为所欲为。(而另一方面,真正的勇士却在发抖,默默无言!)关于“威猛”的外表。军服确实有助于提高自信心。但只有胆小如鼠的人才惧怕它们。
因此,以为靠虚张声势、装神弄鬼就可以吓住别人,那就错了。聪明的人懂得,一些人需要军服,就像患了阳萎的人需要波尔舍跑车,装装门面而已。
我家老头子看上去也很帅,尤其是靠一顶军帽,遮住了他刚刚出现的谢顶。他死时昂首挺胸,也够勇敢。你想过没有,你和你的朋友是否在对别人的轻蔑和怨愤中活得太轻松了一些,而从长远来看,这些或许还不够吧?
此致
迪尔克•库尔
于雷姆沙伊德
《明镜周刊》的一位编辑将采访斯特凡妮的报道拿给他十八岁的儿子看。儿子的反应令他震惊。他说,班上有一半同学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在德国,本书引起的反响大都集中在对斯特凡妮的采访上。在无数场合,四十岁到五十岁的男女们纷纷询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以致青年人对纳粹时代如此宽容。
父母一代在纳粹时代之前和纳粹时代期间所受的教育和他们对权威的顺从,有助于解释他们与战后一代人之间的巨大区别。为了理解这些四十岁上下的人和他们的子女,让我们回忆一下他们的父母受到怎样的教育:
向这一代青年人(希特勒1938 年说)讲授的一切,只应是如何像德国人一样思维,像德国人一样行动。这些十岁的男孩会进入我们的组织,四年后,他们又会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在这里,他们会经历四年的锤炼。我们不会把他们交给旧阶级和争权夺利者,而会把他们立即带入党内,带入劳工阵线,带入冲锋队或党卫军,进入民族社会主义机动兵团……他们此后一生都不会离开我们。
元首这样来论述他对德国青年的教育方针:
我的教授法是严厉的。必须根除脆弱。在我的要塞中成长的青年人将令全世界恐惧。我要青年人野蛮、冷酷、崇拜权力、无所畏惧。青年人必须具备所有这些品质。他们必须能够忍受痛苦,不应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和温情,他们的眼睛里必须再次射出自由、威严的猛兽的目光。我希望我的青年人强健、英武。……这样,我将能够创造新的世界。
那些行凶作恶者的子女,他们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方针指导下成长的。如果已是成人,则被告知以此来教育他们的子女。此外,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那一代人得到了拯救或解放。
总结德国人对本书的反应,我必须说,人们以怀疑为重:怀疑他们——德国新人——是否与他们的父辈或祖辈确实截然不同;怀疑他们在心理上是否仍然与纳粹凶犯藕断丝连。这种怀疑孕育着极大的希望,直到不久前,德国人仍坚信,历史绝不会重演。但今天,情况已并非如此。今天,他们说,他们希望及时觉察危险,防患于未然,他们说,任何事都是可能的,因此,必须提高警惕。而这种戒心,相对于相信历史不会重演的信念而言,更有助于防止法西斯主义在德国卷土重来。
但德国却并非唯一的国家,并非只在这里,本书才搅动了对以往的论争。例如,在荷兰,出版商就计划附加一章,谈论荷兰纳粹分子的子女。本书的法文版将收入一篇序言,讨论法奸的作为,而此时,对克劳斯•巴比的审判正在新闻报道中沸沸扬扬。希腊文版中提到了以往的军事独裁。
虽然如此,我们却不能否认第三帝国的岁月距我们越来越远。第三代人即将进入成年,现在的一些儿童已是纳粹凶犯的曾子孙。那个时代遗留的活跃分子至少已在六十五岁以上,罪大恶极者极少还活在世上。纳粹的恐怖,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逐渐成为历史,纳粹凶犯及其仆从的经验和个人历史也越来越不可能在家族内传承。
本书在德国内外引起的反响之所以令人震惊,原因即在于此。它表明,尽管自纳粹在1933年掌权和1945年失势以来,时光流逝,人们对那个时代的兴趣却不曾消退。“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些事?”纳粹分子的后人不断提出这个问题,许多老的活跃分子希望时间会带来忘却,德国人将得到民主世界的接受,再不谈他们黑暗的过去,但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忘记德国的历史,就没有新的德国。否认民族社会主义时代是自身历史的一部分,就没有新的德国民主派。(摘自《生而有罪》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