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写了一篇《谁不是强迫别人，或者被人强迫》，文章写得可谓是中正平和，循循善诱。但就是这样的一篇文章，因为在16段2000字里提到了一句草药，就立即有许多人觉得感情遭受了伤害，纷纷留言抗议。其中，有一位名叫冯林敏的读者是这么说的：
例子举的相当不好！跳大绳与草药有何关系？！你这是污蔑中药、中草药、天然药物！文人（能称得上吗）想要发表言论，事先也要了解一下自然科学，否则只是添乱，起到误导大众作用！
作为一名纯理科毕业生，因为喜欢写字的缘故，被许多人误认为是文科生，甚至是文人，上网那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但是，每次看到“你这是...”开头的指责，以及连绵不断的感叹号，我就忍不住手心发痒，心头兽欲涌动。
事实上，我对中医一直持有温和而保守的态度。在今天文章的最后，我会放出一篇我在2011年3月22日写的文章，回答《中医是科学吗》这个问题。在6年后的今天，我对中医和中药的态度也并没有大的变化，觉得可以继续存而不论下去。但是，和6年前相比，中医粉要更为活跃一些，至少以前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拿着个手电筒逐行检查我的文章。一旦发现有民族虚无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的蛛丝马迹，就打算凭借大义致人于死地。
随时怀着一颗杀人的心，这样不好。容易造成痰火旺盛，风寒袭入则热郁，形成头风，这就距离华佗的利斧不远了。
在过去的6年里，我听过最多的一个中医专用术语是：湿气。中医按摩师那么说，中医师那么说。按摩师说完了就给我拔火罐、刮痧，第二天在镜子里看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暴打过的12星瓢虫；中医师说完了给我开中药，要我回家煎薏米水喝，煎茅根水喝，喝完整天尿意盎然，这就是排除湿气了。按摩师指着火罐里的水蒸气告诉我，这就是湿气；中医师听着连绵不断的水响在门外喊，这就是湿气。
究竟什么是湿气？
高阶中医师会告诉你，这是一种虚指，说的是一种性状，并非是实体。但是转身告诉你说，夏天不要贪凉吹空调，不要猛喝冰啤酒和冰镇饮料，因为里面蕴含了湿气，夏天人的毛孔张开，会导致湿气入体，淤积起来。这么理解起来，所谓的湿是空调冷风和冰镇饮料里都有的东西，可以从皮肤和肠胃进入人体，那么，它究竟是单纯的冷，还是某种不可觉知的阴性能量呢？如果是前者，驱散冷的不应该是火罐和薏米；如果是后者，火罐作用于皮肤，而薏米作用于体内，为什么会有相同的效用呢？作为成功除湿的证据，都是用人体排水来证明治疗有效。那么，如何证明这里的水就是湿？或者说，也许这些治疗方法本身能够产生的结论就是排水？
一个没有湿气的人拔罐会不会有水汽？喝薏米茅根水会不会利尿？如果也会的话，湿从何来呢？还是说根本不存在没有湿气的人，人人都有点湿气，那不等于是什么都没说，相当于宣称人人身体里有水，这水都可以弄出来点儿？
对了，咖啡也利尿。那么咖啡能不能除湿，算不算药？咖啡是天然植物，当然也可以算是药材。好吧，呋塞米呢？它不入五行，不是天生地长，但它是强力利尿剂，算不算除湿？算不算药材？
类似的问题可以一路问下去，但问到最后也不会知道什么是湿气。然后，在这6年里，每次都听人说：胖子，你有湿气。你觉得我是什么感受？这里的“湿气”换成任何别的东西，比如说“哇咔哇咔”，貌似也一样成立：
“这位朋友，你气喘吁吁，身材肥大，舌苔很厚，说明体内一定有哇卡哇卡，需要我用手掌在你背上猛拍250次，才能把哇卡哇卡从你体内赶走。哇卡哇卡从你体内离开的时候，你的皮肤会变红，而且可能有淤血，那是哇卡哇卡爬过时留下的痕迹。有了这些痕迹，就说明哇卡哇卡已经被驱离了。”
是啊，如果不讲一下哇卡哇卡这玩意儿，我几乎都能想到换谁被拍250巴掌，背上都会有红印子，都会有淤血。但是有了哇卡哇卡的故事，挨了这250下，我感觉整件事情都不一样了呢。
除非你能给我具体的湿，否则，在拔火罐和罐子里有水之间，在喝薏米茅根水到上厕所撒尿之间，证明不了存在别的东西。拔火罐就是会有水汽，喝薏米茅根水就是会利尿，这是最直接而简便的逻辑，中间根本无需再放进去一个所谓的“湿”。“湿”是一个根本多余的概念，更别说是作为一个实体。
去掉了“湿”，剩下的就是症状、药物，和药物对应的疗效。那么，在这个领域内的确有许多可以讨论的话题。因为在药物和疗效之间，可以做许多实验，可以验证药效，即便我们对药物的作用原理一无所知，也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只要有疗效，无论是作为心理上的安慰剂，还是生理上的治愈剂，都有它的价值。
否则的话，讨论风湿寒热的致病，那就是在强行讨论事件在事件上的前后关系，就是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吃冰激凌会造成寒气入体，形成痛经。所以，冰激凌造成痛经。那自然有人问，外国女人为什么不会？于是要回答人种不同，身体不同。然而别人就在这里埋伏着：那国外的华人女性为什么也不会？于是，就要扯到饮食和水土了。然后我的手电筒也就可以点亮了：你们这是在说我中华上国水土不好，对国民身体不利？！你这是污蔑中国！污蔑国土！中医粉（能称得上吗）想要发表言论，事先也要了解一下传统文化，否则只是添乱，起到误导大众作用！
你看，我也会，而且比那个冯敏林娴熟得多。
未经检定过的草药，就是跳大神。药效是目前中医最为宝贵的东西了，每个中医粉要主动维护这一点。类似我这样的人，在网上说草药不灵，中医粉应该感谢我才对。否则，每次吃巫医吃游医的草药吃出意外，你们又要忙不迭地做切割：我们中医不背这样的锅！不想背锅就要严谨，小心地守护住还有的那点东西。别整天拿着根手电筒来照我，我说一句“草药也是中药”，这锅你背得动么？
哦，对了：不客气。
题图摄影：Marilyn Barb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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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中医是科学吗》
作者：和菜头
发布时间：2011年3月22日
中医是不是科学，这已经是网络上的月经贴了。事实上，它的历史算起来可能足够几个绝经期。中医存废，民国就已经搞过运动。如今，更为诡异的情况出现了：大家在电脑上输入逐渐提笔都想不起来怎么写的汉字来讨论这个问题。
中医当然不是科学，起码目前算不上。相同的症状，中医对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的药。这就意味着可重复验证不可实现。中医对病人进行望闻问切，经络在生理学上又没有具体的对应物，那么判定疾病的判断因子也就无从数据化，指标化。不能量化，也就谈不上实证。中医有一堆理论，也有一堆经验，但是无法在科学的框架内具体衡量，所以，它是非科学。
从非科学到伪科学，两派人马争论了许多人。具体手段上，是别成一格，还是存药废医，大家看法也不尽相同。反对中医的人以科学为大旗，以毒副作用不标明为杀手锏，反复攻击，希望废除中医，研究中药，选择其中能被定量定性分析药理机制的部分留下。支持中医的人以传统为号令，满中国都有西医宣布无效，中医三剂见效的实用派支持者。要求在科学的框架之外，另开一片小园，把中医栽种起来，毕竟能够活人。
争论那么久，没有结果这一点本身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对于中医最为有效的支持并非来自实证，而是在广大农村地区中医是无医疗保险民众的重要医疗资源。从这一个小点出发，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中医是否科学这一问题的提出，它很可能和科学本身没有多大关系。要求废除它的人并非是纯粹的科学爱好者，要求保留它的人也并非是民族主义脑残。双方自说自话，很可能还是基于文明的理解不相同所致。
说个题外话，关于中医的现实应用场景中最奇特的一幕，是某门户网站的新闻部。据说到那里面试的人必须回答三个价值观判断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你相不相信中医？一旦回答是，哪怕回答的是Yes，也立即滚蛋走人。因为，这叫做“缺乏正确理性的价值观和起码的常识”。
回到问题上来：中医是不是科学。这个提法本身就隐含了不同文明的比较意味在。中医需要科学授权许可，否则就缺乏存在的合理性。当然，反对中医者会说：可耻！科学是全人类的科学！你想搅什么混水？然而现实是无论祖冲之、勾股定理以多大密度写入教科书，最终大家都明白整个现代科学的体系并不出自华夏文明。如果这个说法太刺激，那么不妨说华夏文明对此贡献甚微。科学作为文明成果当然是全人类共同所有的，但是这并不能抹杀孕育科学的文明和其它文明之间的不同。四书五经，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弄不出正交坐标系，也不会对洛仑兹变幻有任何贡献。科学并非从天上掉下来，而是惯常于用某种方式，某种工具试图窥探宇宙和自然运转规律的人慢慢发展出来的。而且，这些人还喜欢把观察研究所得应用于生活。这其中的区别很明显，古印度的文明造就了无数宗教大师，但是汽车和飞机不是在这个文明中诞生出来的。
在痛苦的落后了几百年之后，好吧，让我们说科学是人类共有财产吧---中国人面对这份共有财产时发现自己贡献甚微，了解甚少，又目睹它的惊人威力，所以把自有文明中所有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检定一番，看看在科学的天平上能值几斤几两，这也是人之常情。觉得一切以科学为标尺，符合的就是好的，不符合的就要扬弃，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进而以科学为LV包包，作为自身水准、素质、品味的外在证明物，虽然浅薄，也属于较为健康积极的浅薄。哪怕是爱好正确答案成狂，痰气入脑，但也毕竟生吞活剥过一番科学。
而中医支持者也是另外一种镜像的正确答案成狂者。我相信其中有相当数量的人受过完备大学教育，甚至是前往西方接受的完备教育。但是，他们知道正确答案，知道如何拿分，知道如何写出达到毕业标准的论文。不过却对其后的整套思想方法和方法论不大有印象，因为学习是为了来拿分考试的，至于说是否需要知行合一，那就鬼他妈知道了。遇见中医废存的问题，立即换用原装思想方法，上来就是：我大舅曾经。。。。。。这也完全能够理解，别人教堂里不也经常有人起来做见证，起身就是：My Uncle was......
我认为双方还可以这么PK下去50年，也许更长。什么时候，我们的菜谱里取消了火候、少许、若干这样的字句，换成摄氏度、时间、克这样的东西，也许中医是不是科学的争论也就尘埃落定了。在此之前，我觉得可以存而不论，争吵多了无论是西医的血压升高理论，还是中医的肝火炽热原理，都指向致病的根由。另外一点是，吵也总是我们这边吵得热闹，别人并不会这么热衷于该话题的辩论。
结论：等有一天，中国人对自己的文明有了相当程度的自信之后，大概才是讨论中医的合适时机。如果这一天并不会到来，那么就更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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