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推开橡木门走了进来。
小店橙红色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让人们看清楚他身上那一身靓丽的特质皮甲，以及他身后，那道在深秋夜里倒影出的消瘦、狭长的影子，那金黄色的，充满力量与美感的，整齐悬挂在他身后的，羽翼倒影出的影子。
临门口坐着个剥着胡豆下酒的醉汉，这时节他咀嚼胡豆的响儿突然就变成了整个店子里最大的声音，嚼着嚼着他觉出了不对，于是抬起迷蒙的眼睛来，看了一眼小店里的一众酒客，充满疑惑地转过身去。
于是嚼胡豆的声音也没了。
相比而言，旅人显得从容得多，他似乎对于这种集体注目礼似的欢迎方式已经司空见惯了，他走了进来，行走之间一点儿脚步声也没有，步态就如同那些遥远的传言中所描述的那样，轻盈，优雅，和蠢笨，愚钝的人类毫无半点儿相似之处。
整间小店里最先说话的人是五爷，老爷子本来和往常一样，坐在吧台后面的角落里，半眯着眼睛喝着自己小壶里的烧酒，这时候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整个都红了，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两只手激动地在身体两侧剧烈地摇摆着，以一艘年久失修的明轮货船的姿态走到了吧台正中的地方，挥手赶开了还在发愣的小五，说道：「您好，要来点儿什么？」
旅人挑剔地打量着五爷身后的酒架，选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葡萄酒吧，要陈酿的，你们这里也没什么别的值得一喝的了。」他这一开嗓子，终于让小店里的各位清醒了过来，甚至于纷纷要捂上自己的耳朵——果然和传言中的一模一样，羽人的嗓音难听的要命，特别是当他们刻意说人类语言的时候。
五爷可没有像其它乡巴佬一样，做捂耳朵这种失礼的动作，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抬脚就揣了一旁还在发愣的小五一记，吼道：「拿酒去啊，憨货，还在这儿愣着干嘛。」小五痛叫一声，捂着差点儿被自己老爹踢开花的屁股，转身去酒窖了，五爷盯着他的背影又补了一句，「陈酿啊！陈酿！」
旅人冷眼看着这一切，不论是五爷殷勤的反应，还是旁人失礼的动作，他都不置一词，他缓缓地在吧台前坐下了，身后的羽翼轻微晃动了一下，巧妙地避开了木凳粗糙的表面。
五爷笑着搓了搓手，从柜台下抽出两个小碟儿来，放在旅人面前，熟悉的人都知道，一叠是渍了盐的花生，一叠是油酥过的红肠，都是小店里出了名的佐酒物，这间门脸儿毫不起眼的小店之所以能在城中心最喧嚣的街上立足，除了五爷那超越凡人的酿酒手艺，这俩也可谓是战功赫赫，那香，那鲜，那……
那也只能让旅人抬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嘀咕了两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语，手都没向着小碟伸一下。五爷涨得通红的脸刹时间更加地红了，奔涌的血液似乎要把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给填平，他抿着嘴唇笑了笑，自己从小碟儿里摸了一片儿切好的红肠，丢进嘴里嚼了，这才好过了一些。
「您是，打哪儿来的？云国么？」吃自然堵不上五爷的嘴，东西还没咽下去，他就发话了，问得略显急切。
旅人抬了抬眼皮，把视线从吧台上的一块木疤上挪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五爷的脸，直到把五爷看得觉得不好意思了，准备转过头去的时候，他才又开口了，这次的声音小了许多，也就没有给周围的人造成什么多的麻烦，他用那金属一般的声音，冲着五爷说：「不然呢，还能是哪儿？」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五连滚带爬地从酒窖里出来了，一身的灰尘，手里捧着一个古旧的，看上去就很有年头的小玻璃瓶子，他看了看五爷的眼色，确认自己没做错事儿，才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酒瓶放在了旅人面前，说道：「呐，陈酿。」
旅人这一次倒是很利索地伸出了手去，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了酒瓶，看了看上面的尘土，向着五爷伸了伸手。
五爷顺着对方的动作，麻利地把老早就捏在手里的海马刀递了过去，旅人动作熟练地开了瓶，小心翼翼地把木塞拔了出来，鼻子凑到了瓶口嗅了嗅，把手里的海马刀放到了吧台上，再次向着五爷伸手，五爷脸上神情不变，这次递过去的，是一个敞口的银制醒酒器，旅人一言不发，接了过来，开始向着醒酒器里倒酒。
他倒着倒着，突然地再次开口了：「你不是地上的人吧，闻这酒香，看这配套的东西……」
小五一脸茫然地看着旅人，他完全没听懂对方这种音节复杂的，更像是鸟叫声而不是人语的语言是什么意思。
「被看出来了啊，嘿嘿。」接着，让小五更加茫然的是，自己的老爹也是一口流利的鸟语。
旅人吃了一整瓶的葡萄酒，两小碟生的，甚至泥巴都没洗干净的花生，中途他和五爷嘀嘀咕咕了好些话，用的全是鸟语，小五离得最近，两个人脸上的表情能看个清清楚楚，也没能没听个明白。
他只是觉得很好奇，在他的映像里，爹从来都是一个不苟言笑，波澜不惊的人，什么事儿也不能让他露出今天这般的神情和语气来，也就是那年娘生弟弟的时候实在没了劲力，和弟弟一起死在了产床上的时候，他见过爹流过两滴眼泪，那两滴眼泪到底是不是真的他都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哭得快瞎了眼睛了，只记得爹死死抱着自己，一言不发，然后两点冰凉的液体顺着自己的领子溜到了脖颈子里。
后来爹也没多说过什么，只是越来越老，四五十岁的人，天天就坐在吧台后面，也没见费力做过什么事儿，就变成了现在这般八九十岁的样子。
想到这一节的时候，小五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来由开始恐慌起来，他带着一丝警惕地目光审视了一下那个旅人，审视他英俊的脸，修长有力的四肢，近乎莹白色的头发，最多的，还是看他那双收在背后的羽翼。
小五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也许以前见过？不过时间太久远了，所以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映像了？那羽翼哟，片片的羽毛都像是镀着一层昂贵纯净的黄金，再打过最昂贵的蜡，每一处的光泽都细腻精致，仿佛专门雕琢过一样，很难相信这是生物身上的一个部件，它更像是一个……组装起来的艺术品。
它越美丽，小五心里的那种难过就越强烈，似乎它的美丽会从他身边夺走什么重要的东西，哪怕当年娘死在产床上，他都没有这么清晰的感觉，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只是觉得应该哭就哭了，只是觉得娘和弟弟都没有了，就哭了，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这种难过，更像是建立在……某种预期上。
就像是驾驶着一艘老旧的轮船，通过满是雾霭的峡谷，船身并没有撞到什么礁石漩涡，但是开船的这个人，却永远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船毁人亡。
小五的船最后也没有毁掉，他安全地通过了峡谷，旅人走了，走的时候，看了小五好久，最后用一个遗憾的语气，人族的语言说道：「真可惜。」
五爷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脑瓜顶，说道：「也不可惜。」
小五依旧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连句再见都忘了和客人说。
旅人走的时候，酒馆里有人要冲出去看他是怎么飞走的，五爷也没拦，笑着站在吧台后面，拿过自己的烧酒来，就着红肠花生，美滋滋喝了几口。
「奇了怪了？人呢？」冲出去的人没一会儿就全回来了，脸上都写着茫然和错愕。
五爷笑了一下，大着嗓门说：「你们懂个屁，什么叫云国风语？什么叫云国风语？羽人都是风化的，他起飞的样子，就你们这些肉眼凡胎能看见么？」
众人唯唯诺诺地笑，寻回座位，继续喝酒。
小五皱着眉头，琢磨爹说的话，不只怎地，突然想起坊间的一个传言来。
这件小店什么时候建成的，什么时候开的张，放的炮仗，点的灯笼，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就像一阵风，突然出现，无法寻踪。
他大抵明白了一些来龙去脉了。
就是今天晚上那瓶陈酿的酒，一滴也没尝到，怪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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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云七作品 -
一百个愿望
卫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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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个愿望就是 100 个故事，有些时候，我们是在许愿，有些时候，我们也是在被愿望折磨。其实更多的时候……的确是在被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