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末,欧洲大街小巷的圣诞彩灯下闪烁起来亚洲面孔组成的 Netflix 海报灯箱,除了公交站牌,肯德基麦当劳菜单上开始出现紫色面包胚的联名汉堡。
鱿鱼游戏时隔三年,在万众瞩目中推出了第二季。2021-2024 ,观众们所经历的巨变的现实生活,和这部剧炮制的痛点爽点共振,让其成为首次登上 Netflix 美国区榜首的亚洲剧集。
作品决心和如今的社会系统保持批判性的距离,将弱肉强食的社会分层戏剧化地展现在荧幕前。然而,新自由主义下的性别结构仍被排除在这个批判的射程之外。歧视仍被创作者不自知地携带,陈旧的厌女编织进看似批判的叙事,这是新时代常见的割裂。
但观众在进步。
鱿鱼游戏第一季大热后,导演陷入恐同言论的争议,第二季播出后,韩国女性观众也展开了 “为什么鱿鱼游戏二的女性角色都变成了妈妈” 这样的讨论。除此之外,本季的跨性别角色也再次将性别议题带入剧情内部。
当作品表征的性别结构走到被观众审视的前台时,当观众期待更新的性别想象时,新故事里的女人是什么样的?男人是什么样的?
不怀疑鱿鱼游戏的创作者拿出了一定的诚意试图满足这样的期待,可惜的是,交出的回应仍是 “想象力匮乏”。
“不把女性塞进性缘关系,就无法想象”
先从剧中一闪而过的女性小角色说起。
第一集承上启下,在新的时空中向观众打开本季老主角们的新生活。有趣也老套的是,鱿鱼游戏二中的笑点总是和 “小三”、“花痴”、“出轨” 的性自由女性形象有关,在韩国的流行文化中,这样的女性被叫做 “泡菜女” 或者 “大酱女” —— 即因为追求高富帅精心包装自己而只能天天在家吃泡菜的女孩,在中文语境里,“泡菜女” 对应的便是一波又一波的 “名媛” 猎巫,它们都将女性的物质消费以及浪漫偏好污名化为爱慕虚荣的肤浅行为。
可以说,这是上野千鹤子 “圣女荡妇” 二元框架中的荡妇形象的新自由主义版。
首先是颜值担当警察黄俊昊,剧情安排超速摩托手的女朋友表现得一脸花痴,非要和他合照,以此来凸显他的帅。女生男朋友因为吃醋骑车绝尘而去,被两个男人同时拒绝的女孩尴尬地留在原地。
为了引出男主正在经营的汽车旅馆(同时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空间),编剧安排的剧情是一对情侣来到了旅馆,看到招牌没亮灯的酒店,女生对男生说,“不用进去问了,没亮灯就是房满了。” 男生对此愤怒,“你怎么这么有经验,你跟谁来过啊?”。
在第二轮游戏中,每个参赛者需要在非常有限的时间内通过游戏,李金子那一组时间不多了,最好一次通过,李金子负责抓石子,在最难的一步前,儿子容植为了调动妈妈的情绪对妈妈大喊,:“你把石子想象成勾引爸爸出轨的小三。”
在并不必要的前提下,剧情非要以女性的窘态当成推动情节的佐料:花痴而被男友抛下的女人,性生活活跃而被男友发难的女人,因“插足别人家庭“而被记恨一生的女人,不难感受到厌女恐女交杂中的男子气概焦虑,而这些女性角色或尴尬或残酷的结局,也像是一种被这种男子气概焦虑所驱动的,来自编剧潜意识的暗戳戳的惩戒。
作为观众,我能感受到编导试图通过这些支线戏剧冲突来吸引观众,甚至营造一种调剂主线残酷剧情的幽默感,但这些作为勾勒故事背景,填充叙事底色的小角色其实比故事主线上的角色更能反映出一部作品的性别意识,和对女性的一般看法。
所以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些情节好笑不好笑,而是为什么创作者觉得这些会是搏大众一笑的好材料?
“不把女性塞进家庭的关系网,就无法想象”
有刻板的荡妇便有刻板的圣母。
如果说一部分男性角色呈现人欲,那么女性角色被指派给了人情。在这场生死考验的人性游戏里,主要女性角色被投射了真善美的想象,但仍是客体,沦为工具,承接男性主体的投射。
女权主义作家孙希定曾评论,
“当社会安全网崩塌,人们只能各自谋生时,他们需要一个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的共同体,而在韩国社会的想象中,实现这个共同体想象的只有家庭这一种形式,而且还是那种以异性恋为中心,以婚姻契约为基础的核心家庭的想象。”更糟糕的是,“如果不把女性塞进这个关系网中,就无法进行想象。”
鱿鱼游戏用夸张的游戏设置(玩家失败便被枪击)去讽刺这种社会安全网的崩溃,也去想象了新的共同体,比如男主以工作,邻居,等关系缔结的同盟;惟独女性仍被塞进家庭的关系网,当妈妈,当妻子。
剧中的女配角,无论是组织者阵营还是玩家阵营,无论是老年女性还是青年女性:射击手姜霞,玩家金纯熙,李金子,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母亲。
她们参与游戏的动机也都是“母职”。脱北者姜霞想要找到自己女儿,金纯熙是孕妇,为了腹中胎儿背水一战,李金子更是为了自己失联已久的儿子拼上老命。
剧中体现人间温情的大量对话一句话总结都是“妈妈给我做饭”或者“妈妈给你做饭”。而让 001 号黑化的悲痛往事,是自己的妻子,一位有判断力的成年女性,重病怀孕却因不遵医嘱坚持不终止妊娠而去世。
怎么都 2024 年了,还有如此保大保小的桥段,男性对女子大义的想象,都只有当妈妈吗?
女性角色削减至母亲在韩国也引起了讨论。对此,导演是这么回答的:
游戏参赛者是因为生活中的困境而铤而走险的。在导演眼中,女性不会有比做母亲更大的困境,暂不提现实生活中女性的系统性贫穷,女性甚至不会有贪婪和野心。
如此一来,女性承担的美德角色不仅刻板,还被缩减至一种老套的无私和牺牲,更让人翻白眼的是,她们在剧中面临的最大的戏剧冲突和因此展现的人性弧光,只不过是“利他”而已。
母亲张金子为了儿子的赌债而加入生死游戏,先是原谅儿子选了继续游戏的 O 阵营,接着在儿子和别人组队让自己命悬一线时仍然选择相信儿子并维护他。
单身孕妇金淳熙也在剧集的最后展现出对抛弃自己的前男友明基的深情和原谅。
更丰富的人性和更有张力的冲突都分配给了男配。剧中不惜笔墨地描写容植如何在妈妈的安全和更高的奖金中摇摆,明基面对女友的愧疚和面对曾经粉丝的诡辩,敏秀如何在怯懦和勇气中选择,如何自保和保护别人。
虽然女性角色故事线被赋予了更多正面的温情的描写,但她们始终是花边,真正在故事中起到决定性推动作用的仍是男性角色。
“不把酷儿塞进性别二元符号,就无法想象”看鱿鱼游戏的时候,我常常有种来到沙县但吃了左宗棠鸡的别扭感。编导很努力跟随酷儿议题,试图探讨性别气质的流动,可是每次快要真的流动起来时,便会有“真”男人和“真”女人剧情将我瞬间打回二元性别现实。
二元性别框架不仅仅无视性别表达的中间地带,还屈服于男优于女,女性位于第二性的既定想象,以及男性气质优于女性气质的等级秩序,在《鱿鱼游戏2》里,“娘娘腔”往往比“假小子”遭受更大的污名。
上野千鹤子说,女性主义是让弱者以弱者的姿态得到尊重。
弱者的姿态不是弱的姿态,而是重新定义强和弱,发现并展示边缘人物自身生活经验的尊严和价值,动摇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普遍信念,如此才能撼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相应的,性别意识先进的作品自然会让”弱者以弱者的方法得到人物弧光”。
比如在《戴洛奇小镇》中,一直被同为警察的男友 pua 的 Abby 缺乏自信。
男友是一个有制度性光环的人:名校毕业,还受邀参加 TED 演讲,而 Abby 只是心怀法医梦想的普通小镇女孩。但 Abby 最后拿到重大破案线索,得到人物弧光的原因并不是她获得了同样的光环,比如也考上名校,而是通过其他方法:她通过婚礼试妆套出化妆师的话,她听专业相关的播客积累知识。
如此一来,观众自然会反思现实社会的学历歧视:学历等级制度真的区别人解决问题的能力吗?强者(高学历的人)真的比弱者(低学历的人)强吗?
鱿鱼游戏 2 的跨性别者赵贤珠这一角色,以及对性别气质的讨论也给了我同样的期待。
鱿鱼游戏的第二个游戏是一组传统儿童游戏,男童玩的打卡片和陀螺, 女童常玩的抓石子和踢毽子。
我们不难回忆起童年课间趴在地上打卡片的男孩们和聚在一起踢毽子的女孩们。“男孩该有男孩的样子”是从“男孩不能玩女孩的游戏”开始的规训。
编导让硬汉团里的大虎成功通过女孩游戏抓石子,让看起去非常柔弱的女角色英美胜任男孩挑战打卡片,电视剧有意利用性别化的儿童游戏去探讨角色的性别气质,这本来可圈可点。
讨论的过程用了心,但讨论的结果让人失望。
让赵贤珠得到人物弧光的仍是旧系统里的强者方式--“有男子气概”,而让大虎失去人物弧光的是旧系统里的弱者方式--“没有男子气概”。
“男子气概”在剧中被塑造成一个人人渴求的高价值的东西。创作者在男性气质和英雄之间建立强联系,在女性气质和失败者之间建立联系。
在大虎这条叙事线中,剧情暗示他是 “伪装真男人的假汉子” ,创作者引导观众去发现他是和姐妹一起长大,擅长玩抓石子这样女孩游戏的“娘娘腔”,他其实不会用枪,并且懦弱,他最终成为没能完成任务,造成主角团陷入巨大危险的负面人物。
而在赵贤珠这条叙事线中,让他成为正面的英雄人物的是他的从军经历,是他卓越的枪法。
你也许会质疑,为什么能开枪会打仗一定是男性气质?这没错,但问题出在,不管是亚洲社会现实还是本剧的表征系统里,军人形象仍是一个高度和男性绑定的符号。
胜利的或许不是生理男人,但胜利的还是男子气概。
这是非常落后的叙事,无疑相悖于打破性别二元的酷儿性,也相悖于女性主义倡议。
图为剧中跨女角色赵贤珠
跨女的酷儿身份本身是一种打破性别二元气质的流动和混合的状态,但编导去展示这种混合的符号语言又是如此的二元。就像是试图用黑白两色去描绘彩虹。
在故事的高潮中,女性角色们留在了宿舍等待,偶尔对着镜头表演恐惧和无助。
女性和酷儿,在这部试图不那么登但最终还是登了的老登作品里,仍然是被臆想的Ta 者。
鱿鱼游戏这个大 IP 的第二季让我们更看到了一个趋势,酷儿和女权之于当代国际创作者来说已经是绕不开的问题,就像以前事业女性总会被问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如今的创作者总是要回答如下问题:你的作品如何回应女权主义者提出的问题?如果没有回应,为什么不回应?
我不怀疑编导的诚心,但我能感受到一种异性恋文化下顺性别男性创作者的想象力匮乏:努力想想想,但真的想不出来了啊。
就像那个紫色的联名汉堡,包装很新颖,颜色很猎奇,但一口咬下去,还是老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