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于那些蛮荒的夜晚与他相遇。他曾于最喧嚣的集市缄默无言,宛如不可追迹的隐士。他亦曾飞奔于人群离散的街道,仿佛这世间最潇洒豪迈的侠客。
我与他的道别太过匆匆,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哪里窥得见半分未来,从此之后,竟是七年至今无从重逢。空余他的眉眼做了念想,在每一个绝望的崖畔,成了刺青与星光,直面如墨的苦难,放声高歌……
■ 01
他的麻辣烫档口位于大学校门对面的街道。他向来只在夜晚出现,他的衣服总有一顶帽子,兜头而上,仿佛刺客与信条的侧影。
纵容我挥霍了两年青春的学校本部,身居闹市,寸土寸金,院墙外的道路总是高傲又狭窄,披着一件熙熙攘攘的衣裳。
白天车水马龙,路人走过铺着花砖的人行道,两旁树木年岁已长,像是不问世间悲喜的看客。
我想,那些枝干与树叶,一定对夜色深恶痛绝。
因为那条人行道总会冒出大堆幽灵美食,烟火、炉灶、汤汁与香味,对着树木烟熏火燎,又于鸡鸣之前,消遁得宛如砂糖融于一盏清茶。
他的麻辣烫、褐色围裙阿姨的铁板烧、中年夫妇的肉夹馍、重庆女子的麻辣面和蛋炒饭、年轻夫妇的馅饼与云吞,从来只会在九点半之后出现,专门服务那些下了晚自习的万千学子,收摊的时间大约是凌晨三点半。
在作死放弃保研,备战跨专业考研之前,我与他并无交集。
他的收摊时间,我也是直到那年冬天方才知晓。
中部平原城池的十二月,全然没有北国的集体供暖。屋里屋外都是一般模样,凉薄得像是这世间至为背德的负心人。
我与他亦曾走过十二月的大雪,雪花甫落,道路湿滑,踩上去全是打湿裤脚的污迹。载着麻辣烫器物的车轮发出辘辘声响。
我帮他扶住车身,钢铁像是极北之地的一捧冰,刺穿皮质手套。
他向我回望,英俊面孔在渐暗的路灯中,明亮如同文艺复兴时代的英雄雕像。
稀薄白雾从自他唇边升起,像是要遮蔽我这日日衰老之人的可怜记忆。他说,“再撑一会,马上就到了”。
我依旧记得,雪夜太过寂静,令人恍若失聪,却并非只有我们徐行于辨不清边界的寒夜,他的兄弟跟在人力车后面,身形高大,沉默宛如一尊铁塔。
■ 02
好吧,好吧。让我结束这些支离破碎与不知所云的记忆之画。
然而,所有挣扎着跋涉过光阴的记忆,总是需要一个初始的线头,才能让一堆乱麻再度复兴昔年的锦绣模样。
杜拉斯在聚合她所有记忆的《情人》中写道她渡河的形象,“恰恰也是形成那一切的起因的形象”。她记得自己少女时代的一场渡河,她穿一双镶金条带的鞋子,戴一顶玫瑰木色的平檐男帽。
鲁迅先生回返他的《故乡》,少年时代的闰土依旧宿居他的意念,“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
罗切斯特先生对简·爱说,他无法忘记与她初遇,在桑菲尔德府附近的那条小路,她在沉沉暮色中像是荒野的精灵。
我于此刻的电脑屏幕前,忽而大笑得泣涕涟涟。我这般平庸的业余码字者,又有何德何能,敢于转述那些名作的光辉字句,去佐证我那一点点可悲的记忆。
如果凡夫俗子也可以追忆时光,我与他的相识源自大四的九月。
整个大三,我从未去光临过校门外的那片幽灵美食,它们只是存在于同学的朋友圈,和国庆时疯狂被晒的马尔代夫与普吉岛没什么两样。
大三伊始,作为老生的我们悉数从新区迁回本部继续本科学业,我无力忍受六人寝室的嘈杂,决然租下本部家属区的居室。
我只在自习室待至21点,便回到我的出租屋——拿着书册练习口译、做字幕组分派的任务、对着阳台的沙袋温习跆拳道。
我根本无需去校门外的各式摊点补充能量,出租屋里有一方流理台,足以我用来煮面、熬粥、煎鸡蛋、凉拌时蔬。
这种幽居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年。直到大四九月,一头扎进大堆法学教材。
我在延时自习室寻了一个座位,楼管大爷一向慈善,原本开放至1点的教室,总是允许我们多用一个小时。教室墙壁上有他手绘的标语,“不拼命,毋宁死”。
正是九月下旬,我开始频繁光顾校门对面的一众幽灵美食。
大家都叫他“木小哥”,没人知道他是姓木,还是名字里有个木字。
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的那块木质招牌,缠了一圈满天星彩灯,竟像精品店的告示板。
他的麻辣烫与关东煮味道极好,肉类食材没有半点腥味,蔬菜新鲜像是采摘不久,投入其中的粉丝或者宽粉总是格外劲道。
最奇妙的是他的三种调料,一种香而不辣,一种微辣微麻,还有一种咸香激越,让味蕾迫不及待地绽放。
木小哥有着一张帅气的少年面庞,最多十九或者二十岁,男孩子风华正茂的年纪。
再加上一向内敛冷傲的穿衣风格,让他粉丝很多,即便我在大四之前从没去过他的档口,也在太多女同学的朋友圈见过他。
天凉时他穿兜帽长袖、带帽卫衣、有帽大衣,夏日里便是连帽拉链无袖短恤。
他一贯带着帽子,上衣的扣子与拉链在夜色中像是银色的流星。
文学社的一位女生在朋友圈写过他,“集市的灯火一贯苍白微弱,他的眼中倒映着星河,他像是遮住额头与双颊的隐者。
我丝毫不怀疑他是拿过寒刃的侠士,此刻搅动他身前热辣的江湖。那些细弱的竹签,一定曾在他手中起舞,像是万千星华,剑气如霜。”
这段文字后来被她改编成一篇小说,获得市内高校文学联盟的年度大赏。
我记得那张朋友圈照片,正是长夜未央的炎夏,他着短恤,兜帽遮住面颊。胸前的拉链略略张开,裸裎出蜜色的微芒。他的双臂肌肉饱满,宛若起伏的山峦。
应是有粉丝会去偷拍他,只是我几乎从未遇到。
太多人喜欢饿了便去宵夜,再回到教室温书,而强迫症细节狂病入膏肓的我,只愿意在当日温习计划结束时再去觅食。我只是不愿面对着食物,还要想着教室里厚重的书册。
于是,在一点多的凌晨,他的摊位已然人烟稀少。他说,“你大概是最用功的。”
他笑起来很好看,有精致的虎牙和春风沉醉的眉眼。我说,“木小哥也很用功啊,每天都摆摊到这么晚。”
他一语双关,“唉呀,大家都要吃饭的。”
某个深夜,他坐在我对面,神情严肃,“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英文的独立主格、悬垂结构和非谓语动词,我一直弄不清楚。”
我正沉浸于暗流涌动的法律案例,又被渐寒的天气拉入罗网,恍然以为自己身处一爿课堂,条件反射般讲出要点与例句。
忽而闻到眼前的那份麻辣鲜香,我错愕与他对视,“为什么要问我?”
他笑意爽朗,竟让这凝滞寒意有了春水与繁星的灵动,“很简单,原因有两个:
第一,我一直看到你的手袋里有英语专业教材,你每天学到这么晚,当然很勤奋,难怪你讲得这样好。第二,是因为他。”
他指向不远处坐在路边花坛台阶的一位流浪汉,“你几乎每天都会给他买东西吃,应该是不愿看他去捡别人吃剩的东西。
你发现他从不接你递过去的食物,就用纸巾垫着放在离他不远处,还会打开包装,让他以为是别人剩下的。”
他眸中有一息波澜,“所以你很善良,一定会给我解答。以后,我还能请教你吗?”
我依旧惊讶,“你还是学生?出来勤工俭学。”
他被逗乐了,“我确实是学生,一个辍学的学生,我现在是自考生,考两个专业。”
那夜之后的木小哥,让我为他修改过英语作文、翻译,又向我借过听力资料。
他执意不愿收一碗麻辣烫的钱款,我有意从他摊位前走过,视而不见他。
他终于拦住我,“你愿意付钱就付钱吧。反正你在跨专业考研,就当我督促你英语不退步。”
我与他打趣,“这样说,我应该付你双倍麻辣烫的钱。”
彼年的跨专业考研,整个学院亦是只有我一人。
木小哥的麻辣烫成了深夜困顿之时的期待,他英气蓬勃的面孔与那些食材,在人群离散的街市,灿若星辰。每个深夜与木小哥的片刻闲聊,大约让我幸福过了头。
彼年大四,次贷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硝烟未散。除了保研者,何人不是苦海浮沉,求职者担忧拿不到优质offer,考研者担忧来年春季招聘一无所获。
■ 03
而我的危机始于11月初,保研申请的截止时间足足提前了近20天。我的安全网瞬息消亡,我再也没法等到十二月份看一看我的温习情况,再决定是否真正放弃保研。
我看着学校网站发布的通告,终是向辅导员发送一封放弃保研的邮件。
下午四点半的出租屋,气温已然下降,我感到胸膛冷得发痛,像是被刀刃贯穿。昔日修行三年的英文,就这般与它诀别。
深夜一点半的街头,我对木小哥说,“我现在一无所有啦!”
他正为我捞起宽粉,热气模糊了他的脸,他大概以为我在抒情,低声说,“那就破釜沉舟,向前奔跑。”
彼年12月24日,像是责罚我不知珍惜保研,又像是我抛弃英文故而承受天谴。
新购的几套模拟题,错得一塌糊涂。递交简历的几家公司,对我说,暂时无法考虑正在考研的求职者。远在他方,相约一起考研的挚友,告诉我,他大概是要放弃了。
晚间八点,辅导员群发了讯息,先是例行祝贺圣诞快乐,再是强调年景不好,抓紧春节前就业,校内春季招聘会完全不知道能不能举行。
被节日氛围与年轻男女充溢的校园,依旧热切得像一锅色泽浓郁的浓汤。烟火在天边明灭,夜空阴沉,即将飘散应景的雪花。
有些教室大概在开联欢会,可以听见时而爆发的欢腾。
大一那年的圣诞节,我们一群英文系的学生围着自行装饰的圣诞树许愿,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拥有整个世界。
我翻着手边的复习日程本,从决意考研的暑假八月,直至这中部平原的凛冬,我大约早已失去一切。这些日子,连英文都荒废太多。
还不到十二点,平日奋战至熄灯的学子已然被狂欢悉数勾走。
我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桌椅,桌上全是凌乱的书本,在滋滋作响的日光灯下,泛着一层清冷的白光。
英语、高数、各类晦涩的专业课,它们裸裎着冷眼旁观的脸孔。
这间教室,以及其他数十间延时教室与通宵教室,会有多少金榜题名,又会有多少痛哭的泪眼。
我仿佛看到完败的自己抱着简历与证书复印件,在人力市场的汹涌人潮中,被挤至变形。再带着被拒无数次的麻木与疼痛,坐在招聘会出口的台阶上,于春寒料峭中不知前路。
我熄灭教室的灯,走出教学楼灯火摇曳的大厅,我想,我终归要和木小哥道别一次,要再问一问他还有没有英文难题。
他的摊点在平安夜的寒冬亦是空无一人。白雪渐次飘零,他开始整理器具,像是要结束今夜的营业。
他看到我,露出一贯潋滟的笑容,“下雪了,你居然没去狂欢,不如去我家,煮麻辣烫给你吃。”
我说,“不用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失败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也许很快会消失,也许很快会死。你还有什么英语问题今夜都写给我,我全部回复给你。”
我说得飞快,几乎咬字不准,几乎无法确定他是否听清。
他低下头,兜帽遮住他的眼眸,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第一次在他身上闻到黯然的气味。
我听到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复又抬头看向我,声线平淡像一杯白水,“你帮我收摊吧。今天路滑,你帮我一起把车推回去。路上我要留神照顾他。”
他一抬手,指向不远处的那个流浪汉,那个男人依旧坐在花坛的台阶上,对着飘雪的夜色舞动双手。
他宛若耳语,却清晰可辨,“那个男人是我哥!”
我不知如何应答,像是立于无可探测的真相之门,哪里知晓前路是不是他人早已设下的禁区。
他再开口,“这么久的交情,你不会连去我那里坐一坐,都不同意吧?”
他向那个男人招了招手,看上去衣衫褴褛的他大步走进档口白刺刺的灯光。
我第一次看他站直了身子。他是高大魁梧的男人,大约二十几岁,有一张刚毅的面孔。
借着尚算分明的灯火,我才发现他并非衣衫褴褛。他只是将很多衣服套在一起,长短不一,但皆是洁净。破损处都被细密的针脚补好。
他的头发很长,却一点都没有因为肮脏打结,他的身上亦是没有半分奇怪的味道。
“走吧!雪要下大了”,木小哥与他相视一笑,那个男人的笑容有着英武的况味,藏在长发与层叠的衣领之间,愈发令人觉得惋惜。
我不记得与木小哥一起走了多久。鞋子在雪水中浸湿,脚趾渐渐失去知觉。
他终是领我拐进一处巷陌,两旁建筑逼仄,头顶上电线宛若蛛网。
我识得这里,这是距离学校不算太远的一处城中村,久久不曾拆迁,挤满外来的男女与孩童。
他说,“到了,帮我扶着车头,别让车子滑走。”
他摸索口袋,打开一处斑驳的防盗门,又推开一扇木门。他与我抬起灶具,走出狭长甬道。
迎面一间不大的院落,收拾得整洁有序,居室对面便是厨房。锅灶一尘不染,在白炽灯的昏黄光影中像是锃亮黄铜。
他说,“我的麻辣烫很干净。这里我每天都细细打扫。我一直戴着帽子,也是怕头发落进麻辣烫。”
我浑身冷得发抖,“我要回去了。雪更大了。”
他说,“急什么?大不了你睡在这里,我又不会谋财害命,并且你不是很想死吗?不如现在搭把手,帮我照顾一下大哥。”
■ 04
我与他和那个男人走进居室,屋内仿佛开了暖气,让我冰冷的双脚恢复知觉。
他说,“我做了无烟暖炉,烟囱通向屋外,很安全,我晚上出门时就会把炭火点燃。”
他脱去湿透的鞋袜,递给我一双黑色布鞋,“你穿这个,不然你会感冒。”
“那你呢”?我看着他裸足踩在水泥地上。
“我可没那么娇弱,冻不坏的”。他唇角得意上扬。这个近似奇幻的夜晚,他第一次对我微笑。
他拉着男人靠近暖炉坐下,男人对他很顺从,全然没有曾经我递给他食物时,惊恐抗拒的模样。
他脱去男子的棉鞋与毛袜,拿起暖炉上的水壶倒进两个木盆,拧干热毛巾擦拭男人的双脚。
他试了试水温,让男人把脚放进木盆。高大的男子露出孩童般满足的笑意。
“帮我给哥哥擦一擦身子吧。街市那里有房屋翻修,他今晚玩了很久的沙子。”
他慢慢解开男人层叠的衣服。屋中暖意炽烈,我也除去大衣与毛衫,帮他将另一条毛巾没入热水。
他又对我说话,“我哥以前不是这样。他被卖进黑砖窑,打得满身是伤。伤好了,精神却没康复。医学也没什么好办法,好在我哥不伤人。”
他脱下男人的贴身衣裤,眼前的流浪汉先生,裸裎着黝黑健壮的身体,像是服装海报的模特,但他肌肉分明的肉身交错着众多痊愈颇久的伤疤。
他昔日是怎如何遍体鳞伤,被迫劳作。又历经怎样的绝望,终于在漫长的折磨中失去心智。
而我大抵也是绝望的,我颤抖着将毛巾递给木小哥,止不住掩面而泣。
木小哥的声音微微发抖,“以前我也哭过,恨过,后来想,哭有什么用呢?人已经这样了。”
我看着他发红的眼圈,“你们的父母呢?在老家吗?”
“不对,不是我们的父母。我和大哥没有血缘关系。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又将毛巾浸满热水,“大哥的父母过世了,儿子变成这样,两位老人家又急又气,得了重病。”
我像是被这人间惨剧扼住脖颈,拼命想抓住一丝理性,“那些黑砖窑的恶人呢?”
“人贩子坐牢了,作恶赚的钱挥霍得一干二净。黑砖窑老板畏罪自杀”,他的语调骇人的平静,“所以,没有任何赔偿。我哥只剩下我了。”
我像是患了失语症,看着他给男人换上干净的衣服,梳理男人的头发。黯淡的灯泡照着他们同样英俊的面孔,有光晕升腾于半空。
他说,“其实我也只有大哥了。我从小没见过妈妈,我爸出门打工,至今没有消息。哥哥一家抚养我送我上学,别的孩子骂我是野种,也是哥哥护着我。天大地大,我们只有彼此。”
我看着他,不知是因为感怀他的苦难,还是纠葛于我那点可鄙的矫情,再度哭出声来。
他却笑声如雷,“你又被感动了,是吧?我觉得我很幸运啊。这个麻辣烫摊点是一位朋友不做了,让给我的。我可以一边照顾哥哥,一边赚钱,又可以还以前给哥哥治病,欠下的债务。我还可以读自考的书,就算带着哥哥没法去上班,但读书总归有用。”
他扶着男人起身,送他走进里间的卧室。
那里铺着宽大的地铺,被褥折叠成方块。他为男人掖了掖被子,又在屋角留了一盏小灯。
“我不敢用床,哥哥总是摔下来。哥哥出事后,很怕黑,也不愿让人给他理发。他不敢接别人递来的食物,就算是我做的东西,也不例外。
他出门打工时,吃了‘朋友’给他买的面条,醒来就在黑砖窑。老板夜里把他们关在只有两个小窗户的黑屋子。
平常一日三餐,我也只能放在院子里,自己躲进屋子,看着哥哥坐在地上吃饭。
我哥运动量很大,常常在院子里原地跑,做俯卧撑。医生说,大概是潜意识中希望自己身体强壮,这样才能活着。在黑砖窑的日子,哥哥一定拼了命才活下去。
所以哥哥常常觉得饿。学校门口小吃摊的阿姨大叔,我都很熟,我会在每个摊点买一些东西,放在桌上,哥哥有时会捡来吃。
当然摆摊时,我也要留神着哥哥。好在我似乎很受欢迎,或许是因为我少年辍学加自考生的人设太过励志,不少同学乐意帮我照顾一会摊子,只要我愿意让他们拍照。”
他再次露出得意的少年神情,他说,“你的眼泪真多啊!他们都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你和他们不太一样,你是第一个对我哥哥那么好的人。”
他忽而捧起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有令人笃定的温度,“所以,你知道今天我有多鄙视你吗?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我摆摊这久,整天听那些同学说起就业、考研、找工作。
你无非是因为这些,但你学了四年,你有自己的学识,你还有父母。如果你死了,我都会常常想起那个给我讲解英语的人,你爸妈怎么办?你怎么就这么软弱?”
彼夜,我睡在木小哥身旁,地铺很柔软,棉被有阳光的香味。
他发出微弱鼾声,我于黎明黛青色的光影中,再度得见他熟睡的英俊面孔。
我默然起身,奔向圣诞节清晨的自习室,我给他留了一张字条,“我想和你一起向前奔跑。”
■ 05
考研后很快就是春节,而开始网申职位,又准备研究生复试、撰写论文初稿。
我白天会去看木小哥和他的哥哥,晚上在出租屋盯着电脑,很少再去造访他的麻辣烫。
很快便是五月底,离校的日子渐渐逼近,整个校园照例开始感伤,只是主角成了我们这届毕业生。
我接到木小哥的电话,他说,“下午五点到我家来,有惊喜。”
我以为他是要欢送我,四点半刚过,就敲响他的院门。
开门的不是木小哥,那个男人身形高大,挡住了狭小甬道的光芒,我看着他英武的面孔,脱口而出,“大哥!”
但他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流浪汉,他已经和任何一位神色飞扬的青年,并无两样,
木小哥从院子里探出头来,“你竟然来得这么早,那来帮我做饭吧。
我要重新介绍你和我哥认识,总之,我哥康复了,也许是因为你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让我哥感到这世间的善意吧。”
我和木小哥在九点钟推着车子向学校走去。他对我说,“你最近一直忙着参加各种散伙饭吧?刚刚就算我们的第一次散伙饭。我和大哥要去深圳了,有位老乡原本有间火锅店,想要转让给我和大哥。”
我不知是该道喜,还是难过,“深圳,好远。我要去北国读研,我的故乡在这个省份。以后我放假回家,也没法来这里找你了。不过深圳很好,很有前途。”
我像是被连日的离别情愫传染,声调愈发低微。
他说,“你可别又哭!很多人毕业后都去了深圳。我也会考研的,我们都要好好读书。”
我说,“我有很多书,你有空时来取,选一些有用的。”
他来到我的出租屋时,已然是我离校前一天的下午。
我说,“你来得这么晚,我正担心你不来的话,这些书怎么办?”
他的笑意居然十分勉强,沉默着与我提着大捆书籍,返回他城中村的小院。
院子里有些空落,他说,“大哥先去深圳,打理一些事情。今天好热。”
他一把扯下连帽短恤,胡乱抹着满脸汗水,“你要不要洗澡,浑身都是汗吧?”
夏日壮丽的夕阳下,他半身威武的古铜,闪耀着炫目微光。我低声说,“我又没带换洗衣物。”
他说,“穿我的便是,你不会嫌我吧?”
我说,“当然不会,我都在你这里留宿过。”
他转身打开抽屉,像是为我寻找衣服。动作却停下来,空余肩头微微颤动。
他不肯转过脸,“我去拿书,去得那样晚。是因为我怕你难过,也怕自己难过,我们如果同时离开这里,就都不会哭了。”
那一夜,我们喝了太多酒,乱七八糟地躺在地铺上,他声音含混,“你小子以后再也别说要死要活的话。活着多好,我不仅有大哥,还遇到了你······”
他鼾声转瞬间四起,空余我没出息地哭湿了枕头。
2017年的秋末,我出差至母校所在的城市。校门前依旧幽灵美食兴旺,烟火人间,熙熙攘攘,木小哥的摊位已然是手抓饼与奶茶的档口。
我在小摊上买了一张母校风景的明信片,投进街边的邮筒,“木小哥,我回来了。经年不见,十分想念。”
文|南下的夏天 图|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