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技术革命前,伴随农业和人口规模的发展,专门从事手工业的工匠群体逐渐壮大,手工作坊是主要的生产单元。在这个阶段,工坊的工匠们是主要的领导者,而师徒制构成了早期的管理关系。
对于这一阶段的领导者,中文词语“师父”进行了精妙的诠释,他们是“师与父”二元角色的结合,如同古文所说,“智如泉源,行可以为表仪者,人师也”。一方面,工匠师傅通常掌控全部生产环节,他们要教会学徒手艺和经验,而学徒也需要掌握所有的工序,直到能够出师并自谋生路;另一方面,徒弟往往从青少年时代便跟随工匠学习,工匠也扮演着人生导师的角色,传授道德、法理乃至宗教规范,帮助他们建立坚韧、细致等优秀品质,直到成为一名合格的、可以步入社会的“全人”。
一位优秀的工匠师傅,肩负着“传授技艺、引领成人”两大任务,应当具备下列品质:
精益求精:追求细节、乐于钻研,以严谨的态度不断打磨技艺。
沉着专注:在繁复、冗杂的手工操作中保持耐心和热情。
守正创新:在传统技艺和制法之上,乐于探索新方法,突破技术边界。
以身作则:将自己作为徒弟的楷模,自己先做到再要求别人。
乐于培养:悉心教导、不藏私,对成长保有耐心,在成熟时懂得放手。
人文关怀:主动关心学徒个人的精神状态,提供必要的陪伴支持。
16世纪,英国颁布了《工匠法》 (Statute of Artificers) ,第一次以法律条理的方式规范学徒制,并由国家进行管理。此前,学徒制已在英国盛行约三个世纪,由行业公会进行规范和约束。随着公会监督作用的降低,加上英国物价上涨、人口流动性增加等因素,传统的学徒制开始受到挑战,师徒关系矛盾开始加剧。一方面,工匠管理的学徒数量增加但质量下滑;另一方面,工匠对学徒的定位逐渐转为低价的劳动力,这都导致原有的师徒关系难以为继,其中一个体现是相关的诉讼案件逐步增多。在学徒制的晚期,工匠与学徒之间的关系已向雇佣关系转移,而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后彻底变革。
可以看到,一位优秀工匠的“领导力”更在于其个性特质,而不仅是精湛的手艺。虽然在当代的商业世界中,小规模手工作坊和纯粹的师徒制已十分稀缺,但“类师徒关系”仍然存在于各个组织中,比如应届生新人的导师,技能类岗位(如产线工人)的师傅等。对于从个人贡献者成长起来的初级管理者来说,这些品质仍然是筛选的有效标准。
第一次技术革命时代的领导者:“斯迈尔斯神话”的工厂主
第一次技术革命是人类捕捉和运用自然之力的过程。伴随蒸汽机的发明和改进,蒸汽动力广泛应用在纺织、轮船、火车、煤炭、钢铁等不同领域,工坊不再依水而建,大规模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建立,推动人类文明迈进工业时代。
技术革命带动了生产关系的变革。相对于工坊和师徒制,大工厂聚拢了城乡的劳动力,生产更加集中,也让“工业家/工厂主”这一群体站上历史舞台。在工业化兴起的掘金时代,机械的多少成为工厂的竞争根本,工厂资金优先用于采购机器以扩大规模、降低价格,人的主体性、重要性被极大程度地削弱。工人从负责所有工序转变为枯燥重复地执行单一环节,原本有温度的师徒关系,也变为更简单的雇佣关系。
在这一阶段,工厂主/工业家即领导。对于这一群体的领导力特质,当时英国广为流传的“斯迈尔斯神话”进行了生动描绘。“斯迈尔斯神话”指的是“出身卑微,通过自我奋斗从而发家致富成为工厂主”这一现象。如同历史学家保尔·芒图所言,“农村的农夫、铁匠、织工和理发师构成英国大工业家的第一代”。这一群体有下列共同特质:
冒险精神:愿意尝试新机械、新技术,敢于冒险、以小博大,依靠自己的积蓄或借钱创办工厂。
商业敏锐: 对市场变化有敏锐的嗅觉,能够在变化的时代中抓住机遇。
组织管理意识:从工坊到工厂,管理幅宽大大增加,有先见之明的工厂主开始出台管理制度,成为人力资源管理的雏形。
坚韧:大多生长在普通甚至是贫穷的家庭,在苦痛中磨练出坚毅的品质。
不甘心的意志:不放弃自我,持续寻求向上跨越阶级的机会。
求知若渴:从少年时代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学习新知,丰富个人见识。
斯迈尔斯神话的代表故事:
改革了传统家庭手工生产方式的“近代工厂之父”阿克莱特,最早也是学徒出身。在13岁的时候,家境贫寒的阿克莱特成为学徒,学习理发和制作假发。在几年后,他独立开出自己的理发店,随后把握商机建立了假发工厂。这为他日后建立英国第一家棉纺厂赚取了第一桶金。
工厂主如何提高生产效能:
英国陶瓷之父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陶瓷厂采用了下列举措
建立流水线:将原本由一人端到端完成的制陶流程,分为制土、造胚、上釉、烧制和上色等工序并设立车间。
积极引入机器:安装一台蒸汽发动机用于碾碎燧石并为陶器抛光 。
建立劳动制度:设置六日工作制,要求工匠们集体准时上下班,实行每日打卡。
推动研究转化:与瓦特等科学家组成民间科学社团,推动科学研究在工厂落地。
研发创新:通过上千次实验,研发出韦奇伍德蓝(Wedgwood Blue),成为品牌的标志性色彩,也成为英国瓷器的特征。
可以看到,紧跟技术和社会变革起家的一代工业家们,内心普遍具有向上跨越的“心气”和紧抓机会的敏锐嗅觉,他们被视为“自我塑造者”(Self-made Man)。虽然后世的哲学家常常诟病工厂主们一切向“效率”和“利益”看齐,但也普遍认同他们自我实现的进取心。斯迈尔斯神话盛行于19世纪的英国,但在当今白手起家的创业者身上,我们往往也能看到相似的品质。但在另一方面,工厂主们过于视人为工具的领导风格,也为劳资冲突和矛盾埋下伏笔,并推动了后世组织管理、领导力乃至心理学对人力资源管理和人本主义的研究。
自1860年代起,第二次技术革命推动人类进入电气时代。随着德国人西门子研制出发电机,电力成为补充和取代蒸汽动力的新能源形式。此外,内燃机发明,石油开采和化工行业发展,无线电报和海底电缆等成果均在这一阶段发表。
电气化和石化能源的使用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地理足迹和商业版图。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大量影响人类发展进程的现代商业组织萌芽并壮大,包括汽车领域的福特、电气领域的西门子、石油领域的壳牌、化学领域的杜邦等。相较于工厂,这些商业组织有着更集中的生产资源,更完善的职能设置,更庞大的组织规模和更复杂的管理体系。
随着商业组织的涌现,现代化的组织管理和领导力的研究开始兴起,其中的代表则是马克斯·韦伯提出的科层制理论。组织扩张和科层化提供了舞台,“企业家”群体挥斥方遒(虽然职业经理人也已出现,但本段重点聚焦企业家群体,即董事长或总裁等核心层的领导力)。
1900年代,马克斯·韦伯系统地构建了“科层制”理论,在科层制组织中,企业拥有下列特质:
权威等级明确;
彼此责任分明;
企业家(企业拥有者)和管理者(职业经理人)分离;
组织内纪律严明;
人和人之间只是简单的工作关系。
韦伯曾说,“依照科层制原则组织起来的机构是合理的,因为它在保证组织成员行为的准确性、稳定性和可靠性方面明显优于其他的管理方式,有助于实现组织追求的高效率的目标。”科层制成为了百年来商业组织的纲领思想和理论雏形,在此基础上,事业部制理论、组织协作系统等理论应运而生,直到上世纪晚期,科层制带来的组织冗余和低效开始引起人们的反思,新型组织理论不断出现。
企业家群体的领导力建立在“伟人理论”和“人性本恶”这两个关键假设之上。1840年,苏格兰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提到伟人理论(The Great Man Theory),他认为“伟大的领导者都是天生,而不是后天可以培养的”,这一观点直到20世纪初仍是主流。一位优秀的企业家应当是权威的、全能的、有魅力的、不容质疑的,领导者作为上位者,天然是更有能力、更高尚、更有统治力的,下属会自然地聚集在他身边,并无条件服从。
而在“人性本恶”的视角下,工人会旷工、怠惰、毁坏生产工具,“视人为工具”的管理理念也在这一个阶段达到了顶峰。如同机械由不同的部件构成,当时的商业组织一定程度上也被视为一台机器,企业家们的核心职责是如何标准、高效、低成本地让各个组织部件运转。人的需求被更加“扁平化”,在给予员工劳动后的金钱酬劳后,其他需求是可以被忽视的。
“伟人”般的企业家通常在下列能力上表现突出:
计划与分配资源:作为资源分配者,制定合适的计划与预算,并按计划执行,关注成本与回报、精于计算。
命令与监控:作为权力和责任核心,下达准确的指令,管理组织按照其意志行事。
建章立制:通过固化流程、出台标准和制度等方式,建立规范、现代化的管理体系,将领导者意志融在体系中。
适度的“不近人情”:关注“人力资源”的高效利用,人文关怀与培养可以放在其后。
人格魅力:企业家们通常具备强烈的魅力,他们果敢自信、信念坚定,有卓越的口才和感染力,能够描绘愿景,聚合一批追随者。
“偏执”的追求:对创造影响世界的产品、构建商业版图有极强的渴望。
虽然第一代企业家们的远见卓识和商业成就令人敬佩,但他们的个性特质常常鲜明且尖锐。比如IBM的创始人托马斯·沃森,传记作者凯文·梅尼说他是“实用主义者,被天性中的英雄主义驱动,也狂妄到试图拯救世界”,《财富》杂志描述其“好大喜功、性格乖张、极端自负”。福特汽车的创始人亨利·福特也常被人评价脾气暴躁和专制,他曾提出工人只应该带双手来工作,不要带他们的脑子。
可以看到,上世纪初的企业家是工厂主的全面升级版,他们一样敢于创想,有强大的自我(Ego),但也同样“不近人情”。但历史证明,人是复杂且生动的。当一、二次技术革命引发的非人管理带来劳工的激烈反抗后,对于人的深层需求的研究开始萌生。无论是霍桑实验还是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都是对历史的反思,把人视为工具的管理模式走不通了,领导力同样需要根本性变革。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人类进入第三次技术革命的时代。这一时期,科学理论研究与工业化应用进一步紧密结合,计算机、原子能、空间技术、生物工程等领域持续突破,几乎所有行业都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变革。
技术突破推动企业将生产版图拓展至全球,企业规模进一步膨胀,组织形态也进一步复杂化。以福特汽车为例,1962年其全球的雇员就已超过30万人。美国哲学家詹姆斯·伯纳姆在《管理革命》中首次提出了“经理人阶层(Managerial Class)”这一概念。当企业的规模和复杂度达到极高的水平,企业所有者不再能够亲自处理所有的运营细节,必须有一个群体能够代企业的拥有者行使管理职能,他们协调和分配资源、监督生产流程、管理部门员工。伯纳姆指出,这一群体的涌现本质上是技术革命的产物。
在角色定位和领导力上,“企业家”和“经理人”进一步分化。企业家通常为公司的董事长或CEO,身处于权利中心,强权威、“全知全能”,关注战略规划与资源配置,是真正意义上的企业领袖。经理人通常为某个组织节点上的负责人,他们的领导力也有显著差异,对于经理人群体,企业既不需要出身贫寒的“斯迈尔斯神话”,也不需要性格偏执的“伟人”,他们更加侧重专业管理,提升组织效能。
在学界研究和业界实践的指引下,这一阶段的管理理念更加“视人为人”。领导者们意识到,人的深层动机和需求显著地影响绩效。在领导力上,也更加强调激发愿景、协作分工、人才发展与赋能等能力。伴随着知识和技能的民主化,我们在21世纪迎来了个体能量全面解放的时代。
随着第三次技术变革,学界对于领导力的研究也在悄然转向。1940年以来,领导力研究不再执着于“天选论”和“特质论”,而是愈发关注“领导行为(领导风格)”,即和领导者是什么样的人相比,更重要的他们做什么、怎么做,比如勒温的领导风格理论。领导力的行为化、标准化,也推动了领导力建模、测评和发展的兴盛。
当前,我们正处在第四次技术变革的关键期。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见证了互联网、智能制造等领域的突飞猛进,近年来AI的来临又为这个时代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生产关系和管理理论也在日新月异,网格化组织、扁平组织、流体组织、自组织,都是对百年前韦伯的科层制组织进行批判重塑。OKR向打卡制和KPI制度宣告了挑战。在新组织中,企业内的决策更快速,管理者汰换的速度也达到新高。
领导力理论更加百花齐放,各个专家、各家企业有自己的领导力模型,似乎不再有所谓统一的领导力标准。整体来看,下列能力得到了更多的重视:
敏捷、灵活:不仅能够快速应对外部环境的变化,还能够在内部敏捷调整企业资源配置。
技术敏锐:能够预见未来技术的进步方向,推动企业在竞争中实现持续创新。
前瞻和变革:具备远见,有推动颠覆性创新的能力,打破传统界限。
在这一阶段,原本“自上而下”的强制令被打破,“自下而上”的声音被听见,员工的自主性和创新能力得到更大的发挥,领导力不再构建在上级绝对的权威之上。相较于以往,员工前所未有地渴望主体性,这对领导力提出了极大挑战。对于领导者而言,领导力不是职位、权力赐予的,而是要自己拥有或习得,并表现出来让团队认同的。我们相信,这一趋势随着AI时代的来临将会更加明显,需要领导者们的内省。
在本文中,我们系统回顾了历次技术变革及领导力的演化。我们看到,技术变革将会引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升级,并产生新的组织模式和运营模式,在新型组织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根源性的变化,组织中管理层的领导力也需要因时而动。
回顾历史,我们看到管理理念有一个明显的演进,即“回到视人为人”。在工匠时代,工匠和学徒间虽然有着明确的上下级关系,但学徒通常被视为完整的个体,工匠要教会技能,并关怀成长。但在一二次技术革命时期,人的概念被削弱,被视为一个个生产资料。但随着第三次技术革命,个体的能量被解放,个人的需求也被进一步看见,这一演进也让领导者和领导力持续变化。
在领导力方面,自第一次技术革命以来,我们也能看到三个演化:
民主化:领导力不再停留在少数的、全知的、有魅力的领袖身上,而是强调各个管理角色都需要具备,甚至“人人皆有领导力”。
全人化:领导者不再仅仅聚焦效率 ,而是开始关注解决个人能量、打造凝心聚力的团队。
多元化:不再有标准的领导力范式和画像,而是结合个人特质、企业文化、行业属性等多元因素适配合适的领导者。
随着人类走进21世纪20年代,我们正在窥见下一次技术大变革的光芒,未来的生产关系、组织形态可能远远超出现有人类的想象。在本系列的第二篇文章中,我们将进一步聚焦AI时代,探索未来的领导者与领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