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同 A gay's life》是以一位男同性恋者凌浩(0号)的视角开发的一款角色代入的游戏,玩家在其中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到他作为同志的一生,这款游戏在豆瓣评分9.2。以下这篇文章是游戏开发者哈里叔叔所撰写,文章讲述了他如何向公众讲述现在的同志群体。
这是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诗《火车》中的结尾。《一席》栏目在2019年6月15日杭州场的主题引用了这一句诗。我作为《一席》栏目的第705位讲者,在这个栏目中讲述了自己制作《A Gay's Life》这款游戏的故事。
早在一个月前,《一席》的策划马达找到了我,邀请我把在北京798歌德学院互动游戏展开幕式上的演讲在《一席》节目上再讲一遍。我当时还不知道《一席》是个什么节目。演讲类节目我关注的不多,听说过《TED》、《一刻》和韩寒的《一个》,所以听到《一席》这个节目时脑海里第一反应的是:“这是一个什么野鸡又山寨的节目名?网络节目现场人数应该不多,《奇葩说》的现场也不过只装得下百号来人。上这节目应该没有什么人看得到吧。“我半推半就假惺惺地自谦了半天,马达说:“别谦虚了大哥,报销来回机票和住宿费,这顿饭也我请了!”我说:“好!”
6月12日,我是9名讲者中第一个来到杭州的。到了杭州我才知道,我要演讲的地点在杭州萧山剧院,底下的观众不是一百人,而是千余人!而且我也不是第一个讲同志主题的讲者,早在2015年,飞赞与ZANK的创始人凌绝顶,就在《一席》演讲了《为同志服务》。
我赶紧在网上搜到了凌绝顶的演讲视频,凌绝顶的演讲非常好,我几乎挑不出什么问题,这要我讲都不一定讲得比他更好,然而视频下面的评论都是这样式儿的……
然后我又打开微博看了眼一席节目的粉丝数量……一想到我的演讲视频下面也有可能是类似的评论——甚至更糟,还要被这么多一席的粉丝看到,简直是公开处刑。
我的内心当场表演起中国退堂鼓演奏艺术。
可是,中国有句至理名言,叫“来都来了”。我看了眼刚刚签好笔迹还没干的劳务协议,又看了眼马达递上来的劳务费,那劳务费看着还挺厚的一沓……“如果临阵脱逃的话也太不遵守契约精神了”,我这样开导自己,然后一咬牙收下了劳务费——自己约的节目,含泪也要讲完。
过了一会儿,《一席》的节目主编翩跹而至,这意味着我的试讲要开始了——《一席》为了保证节目质量,每位讲者在正式演讲前都要进行试讲,被主编敲定后才能上演讲台。主编是一位森女系轻熟女,人狠话不多但字字诛心的那种类型。她进门之后几乎没有正眼瞧我,用余光扫射了我一圈,然后优雅地坐下,发号枪般地迸出三个字:“开始吧”。
我气定神闲地开始我准备了一个月背的滚瓜烂熟的演讲。虽然我不是社科专业科班出身的性学专家,可是我毕竟在LGBT圈子里混了这么久,做过志愿者,为了做《A Gay's Life》这个游戏也查阅了不少文献。各种名词术语数据与访谈案例可谓是信手拈来。正当我胸有成竹地背出演讲稿上写的最后一个字时,主编把视线从她的手机屏幕上端起,然后瞄准到我的脸上,处刑般地宣判——“不合格”。
“通篇都是在强行科普与宣言,让人感觉你是在兜售观点,无聊又无趣。这非常不尊重我们的观众。”末了,主编又补了一句:“如果我们想要做这个群体的科普节目的话,我们完全可以直接请一位这个领域的专家学者,你不应该讲这些。你应该多讲点感性的内容。”
出师未捷的我回酒店房间。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地得很充分了,应该有大把的时间在杭州借助节目组的公款吃喝玩乐一番。结果一切都被打回炉重造。我向微信里的同志好友们求助,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感性的灵感。
好友A说:“我们要出柜!要让父母接受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异性恋跟同性恋是一样的,也可以一心一意地结婚,也可以通过代孕的方式传宗接代,我们也能做好的父母教育好小孩!”好友B说:“不要太纠结于我们的性取向!出柜没有必要!不要为了讨好父母而愚孝!我们才不要用婚姻的枷锁来约束爱情!我们要开放要自由,要比异性恋更有先进性!宁愿做丁克也不要物化子宫去代孕!”不问不要紧,一问才发现一万个同性恋就有一万种价值观。同性恋跟同性恋之间想法上的差异比我跟我家猫之间的差异都大。
在挣扎了两天之后,我终于完成了一份感性的演讲PPT,并迎来了第二次试讲:“我们要勇敢出柜,但又不能不考虑没有条件出柜的同性恋者的感受”,“我们要为自己的性取向正名,但是又不能太过纠结于自己的性取向”,“我们反对骗婚,但是也要照顾一下骗婚的GAY的处境……”这次演讲结束后,不光主编在看手机,几乎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没能坚持听到最后。“这次更糟了,”主编抬起头来盯着我的PPT一筹莫展,“还是推倒重来吧。”这句点评像一条晴天霹雳击中了我,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这个时候距离正式演讲开始只剩不到12个小时了。这个时候重新做一套演讲稿的难度不亚于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才开始预习课本。马达和另一位策划赶紧上来把我搀扶回我的房间。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马达说着就帮我重新新建了一个PPT。“试讲了两次都没通过,我要是最后被刷下来没上成节目……”还没等我说完,马达就开始安慰我:“不会的不会的黄老师,我们这边的讲者最多也就试讲三次,还没有被刷下来不让上节目的情况,您要是能试讲四次呀,那还刷新了我们讲者的最多试讲记录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理解出现了偏差,这句仿佛是在安慰我的话让我听完之后更焦虑了。
“黄老师,您先不要急。我觉得您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另一位扶我进房间的策划也开始耐心地劝导我:“在此之前,我可以先了解一下,您究竟是如何写出今晚这篇像屎一样的演讲稿的吗?”
“我怕政治不正确,不管怎么说,总会得罪一些人……”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桥不都是坚固的,隧道不是都充满光明。
在万事皆可杠、万事皆可喷的今天,作为一个讲者,最害怕的莫过于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逐渐学会了“场面”与“圆滑”,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第一次试讲,我引用专家学者的结论与数据,希望诉诸权威,为自己免责。第二次试讲,我尽挑选同志运动里的套话,讲到同志婚姻就要提为伴侣的手术单签字,尽管我连伴侣都还没有;讲到歧视就要提恐同雇主辞退同性恋员工,尽管我还没正式工作过;讲到出柜就要讲父母痛哭流涕孩子无所适从,尽管我的父母很快就接纳了我,我还是怕如果讲了自己的故事,会被别人说我在炫耀能够被家人理解,害怕别人说我是个例不具有代表性,无法代表这个群体……”
“我们之所以请你来,并不是因为你属于哪个群体,而是因为你通过游戏在发声。”策划说,“不管这个游戏是讲同性恋的,讲女性的,还是讲某种职业的,我们想听的是你的经历,你的想法。”
“我不怎么擅长演讲技巧。我怕我太主观,讲错话,成为这一期最差的讲者……拖节目的后腿。”
“嗨,我们的节目不需要你做效果硬凹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们下面也没坐评委嘉宾为你转身亮灯灭灯,我们的观众也没安排红蓝键给你打分。只要你会说话,能聊一聊自己的故事与感悟,就是一个合格的讲者。”
没有了瞻前顾后的束缚,我用了两个小时就做好了第三份演讲稿。第三次试讲结束后,主编终于叹了一口气,下达了最后的判决:“合格了”。我已经分不清这是真正的合格,还是只是安慰人的话了。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席》第75期的讲者里第一个参加试讲,却是最后一个通过试讲的讲者。《一席》的工作人员为了等我准备第三次试讲,熬了夜,通了宵,却没有一句抱怨。我还有什么理由有任何保留呢?
几个小时后,我站到了演讲台上。能够感受到台下几千双视线,但是舞台前的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我看不清任何一个观众,只能看到前面的屏幕上播放着我的演讲PPT和自己的演讲声与心跳声。临上台前的两分钟,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还忧心忡忡地问我:“你的脸怎么煞白煞白的,你该不会是第一个在我们《一席》的舞台上昏厥过去的讲者吧!”的确,这次的PPT我还没来得及背,没有之前两次试讲中准备的精心打磨的辞藻,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也没有八面玲珑的圆滑,但这一份演讲稿的每一页,我都知道我想要表达什么,我几乎是即兴完成了演讲。
演讲结束后,我被告知我的演讲经过剪辑会在一个月后上线。我就像一个刚考完考试的学生,不知道观众们会给自己的试卷打多少分,焦急地等待着得分。“至少我在一个门票价格280元的剧场里完成了整段演讲”,我心里安慰自己说。庆功宴上,我问一席的老师,什么样的演讲才是好的演讲。老师只给我3个字——讲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