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干就废了。不是身体废了,而是思想。我觉得进入车间后,你只是颗螺丝,机器转,你也转,一刻不停。你没有言语,没有交流,没有休息,就是麻木地、无感情地跟着机器走。”
这是鹤壁买房群里一位成员的发言。选择买房隐居的人里,相当一部分都从事着类似这样的工作。他们生活在工厂,每天在流水线上加班,或是保安、海员、建筑工、厨师,长时间做着大量简单而重复的工作,疲劳而恍惚。有的厂房24小时不熄灯,通宵照明,人的时间感也随之模糊,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也看不出晴天、雨天和阴天——那是另一种现代性塑造的时间感。
还有一位叫林雯的女生,在前往鹤岗隐居前是一名手机回收公司的客服。在她工作时,屏幕上始终会出现一个10秒的倒计时,她需要在10秒内回复每个问题,一天大约要回复300-400个问题,所有回答都会被质检员随机抽查,并与工作绩效直接挂钩。她曾经连拿七个月的最高绩效,甚至有时收到的问题少了,她还会觉得不舒服,因为会影响绩效。但最后她还是离职了,她觉得没有价值感,“还是活得浑浑噩噩。”另一位从富士康辞职的买房者这样说:“以前的人,有希望,有盼头,但是现在,你知道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好的发展,你难免就不再想奋斗了。”
这构成了对逃离的第一种解释。过往有许多研究者指出,新自由主义市场力量在塑造社会和企业结构的同时,并没有考虑到社会和企业是由那些拥有感受、身体和心灵的人类构成的。当一个社会将其成员价值工具化、人被视为可有可无时,剥离感就会随之产生。这不仅限于传统认知中的失业或边缘人群,而是指向所有人,即使是那些被认为“有生产力”或“成功”的人,当他们看到别人被抛弃时,也会意识到自己最终可能也会失去生产力价值,从而被抛弃。从一个安全的制度到生活在一个极其不确定的新制度下,这将以一种深刻的方式影响社会,并极大改变一个国家的气氛。
这会进一步导致社会层面的意义危机,并对系统中最脆弱的群体产生最强烈的影响,包括年轻人、没有全职工作的人、没有结婚的人。书中的一位隐居者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社会上是否只有一种期望,希望我们努力工作?唯有努力工作的人才能被称作一个有价值的人吗?”
实际上,本世纪初,后泡沫经济中长大的日本年轻人就出现了“尼特族”(NEET,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指无升学、无就业或无进修的群体)和“蛰居族”(长时间待在房间或家中,保持蛰居状态)。这与如今在鹤岗等地隐居的人群显然存在着某种相似性。
人类学者麦高登(Gordon Mathews)长期研究东亚地区个体的人生意义问题。在日本的案例中,他聚焦于日本文化的ikigai(人生目的)一词,并将其翻译为“最让一个人的人生看起来值得活的东西”。他认为,日本人形塑自己的关键动力是去ikigai中寻找,而ikigai的强烈意识与一种感受有关,即自己是被需要和必不可少的。比如那些意识到自己对公司生存不再重要的员工仍然需要说服自己,他们是必不可少的,这样才能使工作成为他们的ikigai;对于那些尚未建立企业或家庭职责的年轻人来说,ikigai则来自对未来自我以及未来关系网络的期待。
《不稳定的日本》
这份对未来的希望和乐观正在丧失,在《不稳定的日本》(Precarious Japan)一书中,作者安妮·艾利森(Anne Allison)指出,日本近年来的诸多社会和经济问题正在导致人们普遍感到“不稳定”,年轻人饱受ikizurasa(可以译为“活着很难”)之苦,从词源上看,“活着很难”(ikizurasa)可以被视为“人生目的”(ikigai)的黑暗对立面,这正是社会意义危机的重要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