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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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施暴者|三明治

三明治  · 公众号  ·  · 2024-03-13 17:36

正文


作者| 未命名H

编辑|珍妮



我什么时候会准备好来写这个故事呢。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坐在机场的候机厅,我在等待回美国的飞机。我身边坐着和我说一样的语言的人们。我坐在人群之间,敲打着键盘。这是一个安全的环境吗?我会这样想。


无法更早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原因有很多。一部分的我认为我不应该愤怒,我应该看起来体面,成熟,优雅。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肚子剖开,然后把痛苦像肠子一样哗啦哗啦地扯出来。中国人的痛苦是必须的,是内敛的。我们不该谈论它。另一部分来说,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即便是远离了糟糕的关系,这种能量似乎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反噬我。它会出现在有着不同骨骼结构的人们身上出现。它会出现在我自己写的文字里,然后狠狠咬住我不放。


所以我不敢写。


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以前的自己伸出援手。来,让我把以前被家暴的故事讲出来吧。我是安全的。我是受自己保护的。


我渴求认可。我渴望从年龄相近的异性之口里听到“爱”或者是“喜欢”这样的词语。这是一种来自外界的确认。仿佛跳水运动员从十米跳台跳下,做出一系列的复杂动作组合,之后跳进水里,溅起一小朵水花。裁判面无表情地举起手里的牌子,给出他们的评分。“待在一段关系里”,这一件事情让我感到受到一种莫大的认同感。我感到我是正常的,健康的,受人渴求的,以及社会化的。我不需要多做解释,单这一项:这个女孩是有男朋友的。这一点能帮助我摆脱掉无数的有形的和无形的疑问。再者来说,来自一个同样受社会渴求的个体的认可和追求使我感到脸上有光,最后一点,我渴望家庭。我渴望和他人组合成一个什么社会化的集体。


毋庸置疑,很省力。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要写呢。甚至于我写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感到一层坚硬的壳。我需要敲开它,让那个所谓敏感,极端,歇斯底里的自己出来说话。让那个无时不刻都恐惧自己会被杀死的自己说话,让自己露怯,让自己崩溃。这是我给自己开的一剂良药。


我要回家了。在那里,我控制自己的社交,睡眠,和工作量以尽可能地加大我的阅读量。我像我带回美国的行李箱,目光所及的地方塞满了书本。一个合不上的,超重的行李箱。我在认真权衡要不要把我的洗面奶,面霜和脱毛膏留在白云机场的垃圾桶里以换取五厘米厚的Okeefe作品集在我生活中的一席之地。


晚上十一点四十,我坐在眼神中流露出疲倦的人们之间,他们在预支一部份完成长途旅行之后的疲倦。我把我的登山包和大衣放在机场的大理石地板上,再将浑身的重量压在行李箱上,好让它合起来。


我很喜欢开车,开很远很远的路。那也是我强迫自己和世界交互的一种方式。不,没有这么痛苦。我想身处别处。然后在四个小时,八个小时,或者是十二个小时的回程长途驾驶上把自己的过去的经历彻彻底底地拆解开来,然后朝着虚空大哭。我不晓得为什么。回程的时候没有发生难过的事情,前一天没有,再前一天也没有。但是我的心里有一道巨大的伤口,在我安静下来的时候,它才会温顺地,稳定地释放疼痛。


就像是女孩放在上臂的避孕用皮下埋植一样,稳定地,不稳定地释放激素。


我会一直流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我还会打哈欠来帮助眼泪流出来。像是我需要打哈欠这一生理需求的指令我才能哭出来。这种疼痛一部分来自我,这我认得出来。这是过去的受虐的我自己,她的委屈没有哭完。不知道什么时候哭完。另外的难过和伤痛,好像是属于别人的。我这里会存放一些。那些留在我手心里,前额叶里,阴道里的愤怒,疼痛,还有哀伤。我让他们随不受我控制的泪水一并流出来。




逃离陷阱重重的家庭之爱


“别怕,你在自己家。” 我身旁的男人说,轻拍着我剧烈地颤抖着的股间。


我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对方旁边,我并不认识他。我只记得肌肉和皮肤的组合,以及这样的组合奏出的某种韵律。在此刻,我需要绞尽脑汁才能想起他的名字。男人是那个我开始独身生活的夏天的一部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在上床之后身体总是会剧烈地颤抖。我以为那是我表达愉悦的语言之一。至少我一直这么觉得。


原来我是在害怕吗?


我曾经有一个交往过很长时间的男朋友。我们在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之后长大了阴差阳错地又熟了起来。我们在填大学志愿的时候并没有商量过,但之后莫名其妙地去了国外的同一所大学。若干的巧合交合在一起,我们相爱,我们争吵。


我们争吵。那叫争吵吗。我们相爱,那也叫爱吧。那个时候的恋爱对我来说是一种对于自我的探索,解放困在另一个人身体里的自己。我们用什么来抽丝剥茧呢。我渴求在相似中看见相似,在差异间看见爱和理解。用牙齿,用血淋淋的手指头,用斜方肌上留下的色块。我带着一种观察幼虫破茧的热情观察着化不开的墨迹,早开的紫色晚霞,和它们姜黄色的边缘。我忍不住想,等到它们化开的时候,什么样的爱和未来会被孵化呢。疼痛是美的,是必须出现于此处的,是成人世界的入场券。我们用对方的精神作为蓝图,用肉身作为载体。我们以为,我们能用对方作为方法来逃离陷阱重重的家庭之爱,构建出一种新的模式,构建出崭新的自己。只有对方眼睛里的光是爱,其余一律不计。


少女至青年时期的我在人群中寻找着相同的浅薄和深刻。我寻找着同等的痛苦和缺失。一切都要刚刚好才好。我们有相似的文化和教育背景,有对于老火高汤里泛出的甜丝丝的无花果香气的偏爱,在某一个诗化的比喻句面前都感到头皮发麻。我们在现代主义画作面前停留的时间落在相同的区间。我们有着青年对于消费主义的蔑视,有着同频的愤怒,都有着需要小心翼翼照顾的自尊心。我的体内孕育着一种我从未能完全理解的母性。这些东西微妙地落在我和他相遇的点上。对于未来和理想的火熊熊地烧起来,围坐在篝火面前的人是快乐的,甘愿做柴火的人也是快乐的。


我们踏上离开家的飞机。那么,新的生活开始了。


海外的环境可以是一种幻影。它会快速地让离开家的青年情侣得到一种怪异的成家感。我躺在他宿舍狭小的床上,墙壁上的星星灯被贴成三角形,像是可以跨越大洋的帆。半夜十二点,穿过我们所居住的小镇的运货火车会鸣起笛来,像是我没见过的蒸汽船上的汽笛。我怀抱着他,仿佛梦醒了,我们就都回到了能在文化上承载我们的那个家。


我想我们都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对方的生活,他陪我早上五点起床跑步,我有的时候努力熬夜到两点陪他写写作业。我们的区别比作息不同要更大一些。从十七岁的时候开始,我对年轻人要通宵派对和夜夜笙歌感到非常不解。我一边厌恶着这种我理解不了的同僚压力,一边厌恶着自己为什么无法融入这样的生活。即便我们有着类似的敏感和自卑,即便我们都需要在那个新的世界里重建自己的人际圈子,我的矛盾性将我困在,也将我保护于自己的世界里。也许他没有这种矛盾性,或者他先我一步克服自己的矛盾性。他会去我不喜欢的派对。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派对我会喜欢。我还在努力区分我爱的人的客体性和我自己。我还没学会给爱人空间。我也还没学会和爱人的不同共处。


只有一件事情不太对,他谈论到他的父母,谈论到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和人的时候。我会很害怕。就像是我们数次彻夜长聊,他谈到想要杀掉自己父母的时候,我心里升起的那种恐惧和麻痹感。


他和父母的关系不好。他们说不上尊重孩子的想法。他们的心里有一个正确答案。如果孩子没有在正确答案处等待他们的话,他们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让孩子屈服。在这种本来也没有悬念的交手发生之时,发生之后,他不止一次地谈论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的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很好。我在很多不该理解和原谅自己的父母的地方会选择谅解。我没法想象自己会像他一样憎恶父母。倒不是从一个孝字当先的角度来看,只是从他承载的情感厚重程度来看,我想这个人应该很辛苦吧。平时的日子里我睡得很早,在那些他有着强烈自杀念头的夜里,我拖着自己不让自己入睡,如果那些轻飘飘的抚慰之言能做些什么的话,如果我能把他心里的恨意轻轻地敲走一部分的话。我感到浑身发麻,我的肉体和灵魂正在分离。我感到我必须做些什么。


大一的时候,我时常待在他的宿舍里。他很讨厌他的邻居。国外的宿舍和国内不太一样。他分到的宿舍是两人一间,整栋宿舍是男女混住。隔壁似乎是两个姑娘,女孩们会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曾留心去听。


“真的很他妈的烦!”他说。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复杂的家庭环境里。大人如果有这样的反应,我的第一反应是去哄。我记得我和他一起骂着隔壁的邻居,同时见缝插针地说一些安抚的话。


“我真他妈的受够了!”他说完把放在自己腿上的笔记本电脑重重地合起来,然后摔到地上。电脑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也滑了很远。他的脸通红。


我觉得很害怕。所以我离开了他的房间,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他住在四楼。我从楼梯间跑走,他从电梯追了过来。我在哭,我想要大声地哭。我想告诉我身边的人说,这个我在交往的男人好奇怪,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长得和我认识的男友很像,但是我并不认识他。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我不确定自己的男友是谁。我坐在宿舍人来人往的一楼,他追了上来。


他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要哭。他看起来愤怒且绝望。


我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我让他丢脸了吗?我想,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要在这个人面前哭了。




发酵的米酒和大腿上的平行伤痕


到了第二年,我们开始住在一起。他不想住在一起,他说如果分手了会很难处理。我大闹一通,我说你就是不爱我吧。当然,除此之外也应该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但是我太迫不及待了,我非常想要构建出一种我不曾拥有过的家庭生活。除此之外,我没有太认真地考虑过分手这样的事情。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了,一些不明事理的大人常常做出一些压榨女性的评论,他们说离婚是因为我妈妈不够努力。那个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我想要做一个更努力的人。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规避开一切的不幸了。


我们去买菜,一起打扫卫生。春天的时候把生了芽的大蒜泡成蒜苗,冬天的时候把米酒放在过热ps4游戏机旁边发酵。我拆开自己的毛线手套,再把它套在米酒罐子上保温。我们一起做声势浩大的年夜饭。我把想要做的十道菜的每一步分解在excel里。我们一起绞尽脑汁地给每一道菜命名,我认真地誊写在请柬上,然后像模像样地发给其他室友和朋友们。就像过日子一样。我的爸妈不是这样的。我在努力创造一个我喜欢的家庭环境。


吵架倒也还是会吵,到了一个我忍受不了的地步了。我和他说不如我们去试试看学校的伴侣治疗师,反正医保也包。我们简单在电话里说了说他偶尔会砸东西,他也偶尔自己的身体上制造一些和世界交互的新的窗口。是小刀在小臂上的划痕吗,我不记得了。有没有刀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干系,他会找到任何可以伤害自己的东西来伤害自己。我记得他拿起餐桌上的iphone充电器,那种正方形的,前面有两片金属的充电器。他拿起充电器,在自己的腿上用力地划,直到出现两道深深的血印子。


伤落在他身上,我疼得大叫。


我疼得在客厅地上打滚,我看着阳台,我想从阳台上跳下去。这样他会觉得疼吗?我会这样想。


我感到恐惧。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伤害自己。


“嗯,这样的话可能你们不太适合伴侣治疗呢。我们分别来联系你们可以吗?”电话那头的人这样说。


一周之后,我预约了和咨询师的面谈。我觉得奇怪,因为学校的咨询服务非常紧俏,大家在学期中压力都会很大,听朋友说等咨询师等排期要起码一个月。我怎么一周就约到了呢。


邮件里让我去到学校医院的六楼,而不是电梯目录里所指的心理疗愈中心的五楼。


我走到六楼,门口赫然写着:


家庭暴力服务中心


这是什么?


咨询师向我解释,我们这个情况属于家庭暴力。他砸东西和自残,都属于家庭暴力的范畴。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可以帮助你离开。”咨询师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能做的吗?我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吗?”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能替他做选择。”


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入我为自己设计的优等生路线。我想修好自己,我想修好他。我想要走进可以遇见的幸福生活。我知道它不是这段关系这样的。但是我能修好这些,我想我可以。


在往后的会面里,我推说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我搬家会非常麻烦。咨询师表示他们有一系列的免费配套服务。她给我一些我可以控制自己情绪的方法,给我一些识别家庭暴力模式的小手册。每次回家,我会非常小心地把那些小手册藏好,生怕被他发现。见了咨询师大致六七个月之后,他的发作变得更少。即便我很恐惧和他提自己常去见心理医生的事情,我会零星提到几句关于我和心理医生的对话。我希望自己这么想。所以我想,他在努力变好。


“我觉得我们没有问题了,我觉得我们的疗愈可以到这里就结束了。”在某一次会面的结尾,我这样对咨询师说。


他没有说过,但我会觉得自己去看咨询师是很丢脸的事情吧。如果这件事情能快些解决就好了。大多时候,我看不见他扭曲的脸。他是好看的,我会看见他好看的脸。


我和朋友们提过咨询师的判断。其实更多地,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


我害怕听见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分手。我害怕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我想,从他第一次提到要杀掉父母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对了。在这段关系开始之前,一部分的我非常清楚我不应该走进这样的关系。做出非理性的,矛盾的判断是丢人的。这种无法用逻辑来证明自己的行为是不体面的,幼稚的,不合情理的。我这样一个独立女性,怎么可以受困于这样的东西。我应该立马离开。我为什么离不开?为什么要浪费自己和别人的时间?我为什么这么软弱?


我害怕听见朋友们问我为什么害怕。一般来说我会这样和朋友们说: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他也不算是在言语上侮辱我,我觉得那更多的是一种低情商的口无遮拦。在我们讨论过之后,他也知道这样不好,也有积极改正。哪怕在分开之后,我也避免和男性提到这些事情。我身边的男性似乎没有办法理解这件事。我和爸爸说,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和男性朋友们谈论起这件事。一个男孩子说他也是这样处理情绪的,另一个男孩说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害怕。我无法证明自己的痛苦。我的身上没有淤青。而我又该怎么向别人解释我心灵上的淤青呢?我应该展示自己的痛苦吗。我应该藏匿自己的痛苦吗。我不确定他眼里的暴戾是什么。我不确定我的焦虑和恐惧是什么。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是我太敏感了。


没有从开始就结束这段关系似乎是我的问题。没有站起来保护自己也许是我的问题。没有抓住咨询师抛给我的救命稻草可能是我的问题。这样的我,不够努力,不够坚决。我甚至感到我不配作为我消极情绪的容器。冥冥之中没有现成的答案,什么也不会有。




愤怒的青年和无法理解愤怒的苦行僧


以前我不算是个细心的人,我恐惧自己的粗心,恐惧自己的纰漏。犯了错误我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责备。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日本,回程的机票是大阪飞广州。我设好了手机的导航,带着他一起去往大阪机场。等到到达大阪之后,我才发现大阪有两个机场,然而赶到另一个机场已经完全来不及了。这不是我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之前我还订过一次我们俩去加拿大的机票,当时我也订错了日期。我记得他怒不可遏的脸。


我站在八月的酷暑里,我感到手脚冰冷,浑身发麻。我感到晕眩。


求求你,别用你的愤怒伤害我。我这样想。


我们站在便利店的门口。他把自己的书包用力地摔在地上。我忘了他对我说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我记得有一班空姐拉着行李箱走过我们的面前。她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同情的目光。


那种来自女孩的,我知道你在面对着什么的目光。


我希望这个人能消失,但是我不确定,我不确定我想不想他消失。我在国外,这个人如果不在身边,我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吗?


现在看来,解决问题的从来也是我,我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被孩子用力地踢着向前。这个球已经没有多少球的样子了。它不再以滚动的方式向前,只是无意识地,痛苦地完成了平行位移。


我扮演着屈从的角色。我不用冒险,不用迈出对方那个原本就比我给自己划的舒适圈还要小的圈子。他说,你呆在这里吧,就这里,往这个方向走吧。我脱离他想象的行为让对方愤怒,让对方失去控制。在关系早期的时候,这样的控制只是初现雏形。我身体里原生的火焰和热情会带领对方脱离原本的那个轨道。我们有艺术,有爱,有灵感乍现和从百叶窗里射进的微光,所以我们维持着某一种痛苦的平衡。


我不确定他是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的,或者事情是否发生了任何决定性的改变。我隐约觉得多半是我变得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或者是他变得更加擅长积压自己的情绪。无论如何,他的暴戾收敛了不少。每一次争吵的时候他会不断指出这一点。他不断地指出自己在进步。我威胁似得说过,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们就会分手。但是那之后发生了很多次。没有这些事情的日子里风和日丽。对方个子高挑,长相清朗,做得一手好菜,也会一起帮着做家务。复杂的热传导公式能算,心理学能聊,艺术也能聊,能买来好看的衣服裙子做礼物。我猜测,作为男友的事情他都做得算好吧。至少每一次发合照的时候,每一次纪念日的时候,外界用这样的善意和对于我们未来期许裹挟着我往前。


有的时候我会怀疑,有问题的是我吗。我过着一种苦行僧似的生活。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要抽烟,要过度饮酒,要熬夜,或者要在肉体上伤害自己。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要在没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对自己非常严格。天若是在午夜时分塌下来,那个晚上我也要看书和背单词,然后十一点爬上床睡觉。同时,我知道在大学生活的滤镜下看来,我是无趣和死板的。要命的事情在于,我在乎别人的观点,但我对自己的生活习惯有着信仰似的执着。我对我的习惯有着一种深深的自卑,然而我的执拗又会生出一层包裹在我的习惯上的保护膜。我对他大概也是严格的,我不喜欢他抽烟,也不喜欢他喝酒。是我太死板吗,是我在以自己的哲学囚禁他吗?他摔完东西后我会大吵大闹。他问我那我希望他怎么做。他既不能抽烟,又不能喝酒,我又不让他砸东西。在他看来,我把他发泄情绪的路全部都堵死了。他说,如果他要跟我交流情绪,我又会用我自己的情绪伤害他。


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吗?我总是会这样想。


那是一起住的第三年,那个晚上我睡下了,他在我的旁边学习。楼上的领居通宵达旦地派对。他总是会很生气。在听到楼上派对的声音的时候,我总是暗自祈祷。我说老天啊,求求你,让他不要生气,让他不要生气。他生气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我该怎么办。


我应该逃去哪儿。


我念书的地方很冷,那个时候是深秋,半夜可能零下五度左右。我想要离开房间。我想要离开这一切。我想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声大哭,在他听不见的地方,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我感到害怕,但是困意压住了恐惧,我还是睡着了。


“操你妈!”


我听见这样的声音,我被一阵从头顶传来的阵痛疼醒,我看见他惶恐的脸。


他说他只是想把游戏机往天花板砸,没想着砸我。他忙着向我道歉。


我会不会死啊。我总是免不得这样想。如果我会死的话,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我不确定我的脸上有什么表情,如果有的话,一定是柔软的,谅解的,说着没关系的表情吧。




沉溺,依附,共生,再到脱离


我能够离开这段关系吗?我问过自己无数次。


等到我们在一起的第四年,我们的优秀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发展。这件事情倒不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想,故事的结局从开始就写好了。我想我总是一副知道未来怎么回事的样子。我想做努力的女友,能干的妻子。我会问我妈妈让她帮他找实习工作。我做很多事情,我总是做很多事情。我的简历从一开始就是满满当当的。我会担心他没有社团活动,所以在平行的社团组织做到了社长的位置,然后帮他四处问问其它机会。做漂亮的女孩,做聪明的女孩,做体贴的女孩。他一直以来都是很优秀的学生。我往广度伸展,什么都想要。他往一个方向耕耘,大概会成为某个行业的佼佼者。我们在外面看起来很合适。我足够努力,他足够聪明。


朋友开始问我,


“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的脑海里会不断回放他生气时通红的脸,塑料,皮革,和玻璃撞击地面的声音。我只是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和这个人结婚。


在他面前,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聪明。那并不是那种伴侣比自己聪明,感到对方能照顾自己的感觉。我为自己解不出微积分等式而感到羞耻。我为自己未将萌芽的梦想而感到羞耻。后来我在申请研究生,那个时候我打算念一个略微传媒方向的研究生。我在文书里写,我想要当一个作家。


“你想当作家?我没有看不起作家的意思,但是没有研究生院会要一个作家。”他说。


“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不能做作家,只是这种文书没有人会要。”他接着说。


我在以前的工作里受尽折磨,我说我不想再给企业干活了。我说我想去非盈利组织工作。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还是不要去这种不赚钱的地方吧。做慈善能不能等到有钱了再做?”他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我感到愤怒。我感到羞耻。我为自己的无能而羞耻,又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怒。


我不知道,我只是没法下定决心。


之后我找了一个新的疗愈师。一开始,我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对这段关系做什么。我只是难得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所以我忍不住和她说了一些。讲故事的时候,我头部传来一种眩麻和剧痛,它们接着流向我的全身。我想我太疼了。


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我说我好想帮帮他,好想努力分担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和恨意。但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你已经很努力了,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疗愈师说。


我在电话这头嚎啕大哭,仿佛整栋楼都听得见我在哭。


“爱他的话,就相信他自己能解决着一切的问题吧。”


那个春天我去他在的城市看他。我们开在那个雾气蒙蒙的二月夜晚,水雾笼罩在隔离带对面的车灯的光晕上。那像是我许久之前的一个梦境。我和他说了些我从没说过的童年往事。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坐在他身边,一个人喝完了一瓶柚子清酒。他看着我喝,他看着我把我的午饭和晚饭全部吐在马桶里。他看着我把我们好不容易买到的,在下午时分让我们兴奋不已的炒面面包吐了出来。我记得我胃里的那一阵稀薄感。我一边喝一边安静地流眼泪,他把我抱到床上,烧了一杯热水给我喝。我认真暗自祝愿他把这样的温柔送给别人。送我离开的那个早上,他要去加油的油泵不开。他在车后面大声咒骂。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我从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我暗自安慰自己,我再也不用忍耐这样的事情了。


我做了许多准备工作,我告别了我们的朋友。他们是他的朋友了。我悄悄地把社交媒体上的合照删掉。分手的时候,我在电话这头说了很多善良的话,我大哭,我说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确定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次积攒满逃脱的力量。我喝了一点酒,我对他大喊,我说我真的,真的不用再害怕你了。


他给我打了更多的电话,他来解释,他说他能变得更好,他说我不用有成家和生孩子的压力。我害怕,我太害怕了。他着急的时候,说话大声的时候,我的心里会升起一种我无法控制的恐惧。尽管那不是家暴的范畴了,但是他的情绪波动让我紧张。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来逃跑。他说要来见我,我坚持不见他。我害怕他会对我做些什么,我害怕自己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他似乎连着联系了我几天。我现在也无法想象自己当时的决绝。某种声音告诉我,如果我现在不跑之后就跑不掉了。在这段关系以后,我变得没办法处理长期关系。很长一段时间里,任何连续给我发两条信息的男人都让我恐惧。


男人让我恶心,让我恐惧。


人让我恶心,让我恐惧。




答案一直躺在我手里,

直到我把这一切写出来


怀抱着这种对人的深深恨意,我开始用自己的身体去找答案,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做关于人和人性的实验。直到这一刻,我才能立体地看见我对自己施下的暴行。在我和他人之间的界限感在那一段关系中消失掉之后,我没有把这种界限感捡起来。我把身体交给我不认识的人,我把灵魂交给我不认识的自己。


在这段混乱的时间里,我遇到了一个流浪汉,我和他谈了五天的恋爱。


“带我走吧。”我对流浪汉说。


流浪汉把我留在原地。


这个男人对我说,他找不到自己的家,所以四海为家。他似乎不为长期关系停留,那我也不要停留吧。


而我,拒绝被留在原地。


我朝着他流浪的相反方向前进着,他走向热带的小岛,我走向极地的夏日极昼。


那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在大陆的表面留下几道看不见的痕迹。我是有这样的幻想的,他或者他,或者哪一个他带着我云游四海吧。没有人说好,所以我就自己去了。叫得出名字的地方去,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我也去。


在流浪的时光里,我窥见了一种可能性,我们不必以自己控制别人的能力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人可以独立地做无比宏大的事情。人可以在自己绽放的时刻里,目睹、鼓励、见证别人的绽放。


分手之后大致过了两年,我去约那个在我生命里逗留了五年的男人吃饭。


“你还在写啊。我劝你远离笔友圈。你知道自己现在多狭隘吗?”他说。


在他眼里,我大概是个很出格的人吧。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该长大了。”他说。


我说我变得很喜欢开车。那个时候我开一辆轿车。我说我想要换一辆SUV。我想要底盘高一点的车。在见面之前,我提醒自己不要过多地提到自己的远行,我想那会伤害到他。


“你知道吗?你不管换什么车,你都开不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是吗?”我笑着看着他。


他的否定看起来真像一个我寻求已久的答案。我必须要承认,现在我也很想屈服。做受控制的人是幸福的。有一部分的我心甘情愿地被他控制一辈子,相夫教子,做那个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妻。但,我也想做那个无所不能的我。


我想在我们的见面里,我过去的冒险保护了我。我在远行上,在和自我对话上的投入得到了一些回报。北方的森林,山脉下青绿色的湖水,闪烁在雪山顶上的橙色日出。那怕是我最看不起平原地区河川的景色,或者是我六过而不入的,离家两小时不到的山脉的夏日绿意在那一刻包裹住了我。我厌倦了为了得到男人的许可而绞尽脑汁。我厌倦自己必须要得到某一种授权才能做某事。我纠缠于其它的关系的时候,在日记本上写下:育空河会拯救我吗?


那之后的数月,我见到了育空河,而她什么也没有说。我跪在三月的冻土上,雪漫到我的膝盖上。我在念诵ॐ的声音。在我的胸腔里,在河谷之间,我听见宇宙的声音。这件事情与河流有关,仅仅在于我是河流本身,然而河流也是我。


那之后,我在山脉下,在破旧的棚屋里,在午夜的加油站,在和投资人的会议里,在皑皑白雪化开之后的枯黄草地上,在攀附在电线杆上的野葡萄藤身旁见到自己。那一个认可着我所有的爱,恨,痛苦,软弱,还有潜能的自己。


我会数千次地接住自己,拥抱自己,然后拯救自己。


我们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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