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九岁那年的晚秋,因为穿着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着玩,跑得一身汗,又站在胡同口去看一个疯子,受了风,我病倒了。面颊烧得火辣辣的,脑袋晃晃悠悠,妈妈就在外屋给我架一张床,床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瓶味苦难吃的药,还有挺好吃的点心和一些很大的梨。
我的房间和妈妈住的那间房有扇门通着。该入睡时,妈妈低下身来,用她很凉的前额抵一抵我的头,“还有点烧,谢天谢地,好多了……”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妈妈朦胧而温柔的脸上现出让人舒心的微笑。
最后,她扶我吃了药,给我盖了被子,就回屋去睡了。
我一时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脑子里乱得很,好像一团乱线,抽不出一个可以清晰地思索下去的线头。白天留下的印象搅成一团:那个疯子可笑和可怕的样子总缠着我;还有追猫呀,大笑呀,死蜻蜓呀,然后是哥哥打我,挨骂了;鸡蛋汤冒着热气儿……后来我渐渐感到眼皮很重,昏沉沉中,伸手把灯闭了。
黑了!霎时好像一切都看不见了。月光刚才好像一直在窗外窥探,此刻从没拉严的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碰到药瓶上、瓷盘上、铜门把手上,散发出淡淡发蓝的幽光。
我只觉得这黑夜中的天地神秘极了,浑然一体,深不可测,浩无际涯;我呢,这么小,无依无靠,孤孤单单,这黑洞洞的世界仿佛要吞掉我似的。
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我的?将来又会怎么样?长大,像爸爸那么高,做事……再大,最后呢?老了,老了以后呢?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谁都得老,都得死的。”
死?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像爷爷,闭上眼,不能说话,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样。可是大家哭得那么伤心。忽然,我感到一阵来自死亡的神秘、阴冷和可怕,觉得周身仿佛散出凉气来。
我想,将来,我也是要死的,这世界就不再有我了。我也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踢球呀,做游戏呀,捉蟋蟀呀,看马戏时吃那种特别酸的红果片呀……活着有多少快活的事,死了就完了。那时,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会死吗?想到这里,我的心简直冷得发抖。
妈妈将来也会死吗?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搂我、亲我……她的笑,她的声音,她柔软而暖和的手,她整个人,在将来某一天会一下子永远消失吗?我真怕极了,先是伤心、难过、流泪,而后越想越心虚害怕,急得蹬起被子来。趁妈妈活着的时光,我要赶紧爱她,听她的话,不惹她生气;我要起来跑到她房里,紧紧搂住她……四周黑极了,我要拉开灯,但抓不着灯线。我便失声哭叫起来:“妈妈……”
灯忽然亮了。妈妈站在床前,“怎么,做噩梦了?别怕……”她俯身又用前额抵一抵我的头。“好了,烧退了。”她宽心而温柔地笑着,“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听你喊的声音好大啊!”
“不是,我想了……将来……”我想把刚才所想的事情告诉妈妈,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说出来。是不是担心说出来,她知道后也要害怕的?
“得了,别说了,疯了一天了,快睡吧!明天病就全好了……”
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照着床前的药瓶、点心和黄色的梨,照着妈妈无言而含笑的脸。她拉着我的手,我便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栖息在邻院大树上的乌鸦含糊不清地咕嚷一阵子,又静下去了。被月光照得微明的窗帘上走过一只猫的影子,渐渐地,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淡远了,融化了,变成一团无形的、流动的、软软而迷漫的烟。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个深奥而难解的谜,从那个夜晚便悄悄留存在我的心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最初在思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