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带我妈去看了一个电影叫做《雄狮》。我妈向来很爱看那种小孩走丢了,小孩被卖了,妇女被骗的打拐新闻,每次都哭得哇哇流泪。《雄狮》是一个印度孩子走丢了,我妈看了简介很有兴趣,要求我带她去看。
这个故事很简单(有剧透):
一个五岁的印度穷小孩,真的是很穷很穷那种,和哥哥(约十四岁)每天一起去运煤的火车上捡煤球换牛奶的那种穷人家,可是一家亲亲爱爱的。有一天哥哥晚上去火车上捡煤球,弟弟吵着要去。哥哥拗不过他,带着去了。结果弟弟毕竟年纪小,到了车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哥哥把他放在站台的长椅上,让他睡一会儿,并且叮嘱他,不要走开,就在这里等哥哥回来。弟弟一觉醒来哥哥还没回来,就踏上了停在车站的一辆火车,然后车就开了,带着他到了离家乡1600公里的加尔各答,连语言都不通。
当然故事的最后就是二十五年后,长大成人的弟弟通过种种方法找到了自己的家。妈妈和妹妹都抱着他痛哭,妈妈一直坚信他会回来,这么多年坚持不搬家,怕他回来找不到。哥哥呢,原来哥哥就在那个他走丢的夜晚,在站台附近被火车撞死了。
所以他二十五年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哥哥,带着他骑自行车的哥哥,把他抱在肩头摸他脑袋的哥哥,早就在那个夜晚就死了。
整部电影里,这是最让我震撼的细节。我在看前面的时候,还在一直想,哎呀,小朋友一定要听话啊,让你在凳子那里等,就要乖乖的等,绝对不要走开。这样就不会丢了啊。可是,命运就绝对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那个夜晚,即使他就这么一直等一直等,也是一定回不了家了。
这是一个写好的结局,你以为可以避免的悲剧,其实早就挖好了另一坑等你,无论如何你都会走向同样的命运。
这么想会让我比较舒服。我想起我外婆过世的事情。当时我外公其实是病得比较严重比较明显的。本来还在麻将桌上精神矍铄的老头子,突然中风送进医院,然后半个身子都不能动弹了。还好抢救过来了。然后我妈妈家几个兄弟姐妹就开始安排照顾老人的日程表。我姨妈家比较大,而且人手也多,就决定让外婆住到姨妈家去好照顾,其他几个兄弟姊妹就专心照顾住院的外公。
这时候外婆也生病了,姨妈带她去了好几个医院都检查不出来,老太太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就说背痛。背痛,大家都以为是扭到或者劳累。医生也说查不出来什么,就给开了几贴膏药。可是老太太还是说背痛。于是姨妈舅舅们又带她看病,从中医到西医,甚至去看了跌打损伤的接骨大夫啥的,还是没看出毛病。
家长们聚集起来开了个小会,怀疑是老太太觉得自己不受重视,装病了。大家纷纷检讨是不是因为最近心思都在老头儿身上,冷落了外婆。要多带她出去散散心,吃吃饭。结果外婆并不领情,她整天只想躺在床上,哪儿都不愿意去。
大家又分析是不是因为老人都有“感同身受”的毛病,老头子生病了,就会有危机感。以前每次听到同龄的老朋友去世,老太太也会哼哼唧唧在床上躺一天。我姐夫,一个脑子活络的男青年,提出,教老太太玩游戏机,转移注意力,并且每天派我外甥女去老太太房里卖萌。
可是就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外婆突然进了ICU。医生做了全身的CT,说是肺部的毛病,我听不懂。只听得医生和我妈说,你看看这个片子,肺部都已经像烂棉絮了。外婆到了第二天中午就离世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夏日的中午,我妈和姨妈在认真地拿着一张排班表,安排今晚谁守夜,谁给外公送饭,谁负责接送小孩,谁负责开车接送送饭的人,整个大家庭变成电视剧里的大家族一样,同心同力起来。
我和我表姐靠着医院走廊窗子在说话,外面一片蝉鸣,忽然我妈尖叫起来,医生医生!声音像破了一样,虽然音调高,但是像被扎了气的气球有丝丝裂缝一直往外泄气。我姐和我飞奔回病房,睡午觉的舅舅,刚出去倒尿盆的姨妈,在玩手机游戏的表哥,全部围在病床周围。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不停做心脏复苏。
我姐姐打电话给所有刚刚吃完午饭离开医院的家人,让他们全部立刻返回。可是电话没有打完,医生就宣布外婆过世了。我姐姐又打电话,让往回赶的姐夫先不要回来,先去联系办后事的人。一切都快得像按了快进按钮一样。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怎么会发展的这么快,怎么一下子,怎么突然就。
我妈,我的姨妈舅舅们,至今依然在深深懊悔,如果早点严肃对待外婆的病,会不会她可以晚点离开我们。她根本没有装病,也不是为了赢得我们的注意,她就是病了,而且为了不麻烦子女们,她其实在忍。我有时候想想,当一个人的肺部已经变得那么脆弱,她每呼吸一次在忍受多大的痛苦,而呼吸,却是一分钟也不能停。
如果所有的故事走向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那么至少我会心里好受一点。外婆走的时候很突然,她从上救护车那一刻就开始昏迷一直到去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就像电影里哥哥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很多时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和爱的人说的话,可能就是最后一句。那个杭州的林先生,他大概也不会想到,和之前成百上千个早晨一样,吻别了妻子和孩子,竟是天人永隔。
我们到底要如何和爱人说再见呢?在你根本就不知道剧情发展的情况下。在你以为是老友记忽然变成了行尸走肉的情节里,我们要怎么办?在你以为明天就可以约饭的时刻,你听到了这个朋友的噩耗。
我要说一个人,我想我们大概可以算朋友。我不管,我单方面要算。这个人就是大炳。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个人。我们见过的次数不算多。可还算是有幸,我们第一次一起录完节目,我就对他很认真地说:我很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做朋友。他也超级开心的握住我的手说,我也很喜欢你的性格啊。不管他是客套话还是认真的,反正他就是我的朋友了。我们还聊过一起开新节目,聊过爱的男人,聊怎样和别人吵架才会赢,怎么样能迅速地噎死别人。
大炳就是一个无论生活里多么小的事情,都能被他说得非常好笑的人。你可以看到他对生命有多热爱,他妙趣横生,经常脱口而出一些笑到脱肛的句子。你就会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妙啊。他讲过台南朋友阿碰的段子,说是他很害羞,有一天到gay bar里看见一个他的菜,于是走过去很小心地和那个人说,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吗,结果那个人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说,阿碰,我已经和你上过四次了。
大炳又很温柔,不知道你们记得不记得他在节目里曾经说过一个流星的故事。就是讲他在夜晚去花莲的火车上,遇见隔壁车厢有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他刚好随手弹出一个烟头,小女孩看见说,妈,是流星哎。母亲说,那快点许个愿啊。男孩子就说,希望爸爸的病赶快好起来。
可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也就忽然离开了。甚至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我就发现,无论你和谁约定的有多么铁,在命运面前不堪一击。你甚至没有机会说一声再见。
我写这篇文章,不是要写鸡汤说,大家平常也不要骂人,也要好好拥抱,也要互相说我爱你。不是!大多数平常时候你根本记不起来,你也不会在意。只有在分别时刻,你才会想起:我还没有好好告别。我们人类永远学不会怎么和爱人说再见,也许是注定的,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去说。
那么,就不要学会说再见了,因为终有一天,我们会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