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张地思索着,不敢完全相信大妈妈的话。像戈亮一样,我在大妈妈面前也有自卑感,对她的超智力有深深的畏惧。她说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对我坦诚以待,对戈亮爱心深厚,毫无怨怼——但如果这都是假象?相信大妈妈的智力能轻易玩弄我于股掌之中。我尽量沉住气仔细探问:
“你说戈亮其实不是来杀我,而是杀我的儿子?”
“对,有多种方法,他可以杀掉将成为你丈夫的任何男人,可以破坏你的生育能力,可以杀掉你儿子,当然,最可靠的办法是现在就杀掉你。”
我尽量平淡地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戈亮已经来了一星期,也许你的警告送来时我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我想他不一定会真的付诸实施,至少在一个月内不会。我非常了解他:善良,无私,软心肠。他们三人是一时的冲动,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恐怕是三百年前的美国科幻片看多了吧。”她笑着说,有意冲淡这件事的严重性,“我希望这最好是一场虚惊,他们到三百年前逛一趟,想通了,再高高兴兴地回来。我不想让他在那个时代受到敌意的对待。不过——为你负责,我决定还是告诉你。”
一个疑点从我心里浮上来:“戈亮他们乘时间机器来——他对时间机器一窍不通——机器是谁操纵的?他们瞒着你偷了时间机器?”
“当然不是。他们提出要求,是我安排的,是我送他们回去的。”
“你?送三个杀手回到三百年前,杀掉量子计算机的奠基人,从而杀死你自己?”
“我永远是人类忠实的仆人,我会无条件地执行主人的一切命令。如果他们明说是返回过去杀人,我还有理由拒绝,但他们说只是一趟游玩。”她平静地说,“当然,我也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死。并不是我能精确预知未来,不,我只知道已经存在的历史,知道从你到我这三百年的历史。但是,一旦有人去干涉历史,那个‘过去’对我也成未来了,不可以预知。我只是相信一点: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历史的大进程。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没有。”
停一停,她说:“据我所知,你在文章里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虽然你的看法还没有完全条理化。陈影,我很佩服你的。”
我没有被杀。你爸爸没有被杀。也没人偷走我的子宫摘除我的卵巢。你平安降生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是多么欣慰。
一个丑陋的小家伙,不睁眼,哭声理直气壮,嘹亮如歌。只要抱你到怀里,你就急切地四处拱奶头,拱到了就吧唧,如同贪婪的蚕宝宝。你的咂吸让我腋窝中的血管发困,有一种特殊的快感。我能感到你的神经和我是相通的。
你是小囝囝,不是小囡囡。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本来生男生女有对等的几率,男女在科学研究中的才智也没有高下之分。但我对这一点一直不安——戈亮和大妈妈都曾明确预言我将生儿子的,这么说,历史并没有改变?
不,不会再有人杀你了,因为我已经对杀手做出了承诺:让你终生远离科学研究。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我能做到这点。
但我始终不能完全剜掉心中的惧意。我的直觉是对的,三十年后,死神最终追上了你,就在你做出那个科学突破之前。
大妈妈通报的情况让我心乱如麻。心乱的核心原因是:我不知道拿那个宝货怎么办。如果他是一个完全冷血的杀手倒好办了,我可以打110,或者在他的茶饭里加上氰化钾。偏偏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想扮演人类英雄的没有经验的演员,第一次上舞台,很有点手足无措,刻薄一点说是志大才疏。但他不失为一个令人疼爱的大孩子,他的动机是纯洁的。我拿他怎么办?
我和大妈妈道别,挂断电话,站在电话机旁发愣。眼前就像立着戈亮的妈妈(真正的人类妈妈),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很亲切,很精干,相当操劳,非常溺爱孩子,对孩子的乖张无可奈何。我从直觉上相信大妈妈说的一切,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不能这么轻信。毕竟,甘心送戈亮他们回到过去从而杀死自己,即使是当妈妈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太离奇。至于我自诩的直觉——少说什么直觉吧,那是对人类而言,对人类的思维速度而言。现在你面对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内筛选10G种选择,在一纳秒内做出正确的表情,在和你谈话的同一瞬间并行处理十万件其他事件。在她面前还奢谈什么直觉?
我忽然惊醒:戈亮快回来了,我至少得做一点准备吧。报警?我想还没到那份儿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们恐怕也不相信什么时空杀手的神话。准备武器?屋里只有一把维吾尔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莎旅游时买的,很漂亮,锃亮的刀身,透明有机玻璃的刀把,刀把端部镶着吉尔吉斯的金属币——只是一个玩具嘛,我从来都是把它当玩具,今天它要暂时改行回归本职了。我把它从柜中取出,压在枕头下,心中摆脱不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游戏,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准备好了,现在该给杀手做饭去了,今天给他做什么样的饭菜?——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门口有喇叭声。这回司机像换了一个人,非常亲热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说以后用车尽管呼他。看他前倨后恭的样子,就知道他这趟肯定没少赚。戈亮手中多了一个皮包,进门后吩咐我调好热水,他要马上洗澡。他皱着眉头说外边太脏,21世纪怎么这么脏?这会儿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杀手,像听话的女佣一样,为他调好温水,备好换洗衣服。戈亮进去了,隔着浴室门听见哗哗的水声。皮包随随便便地留在客厅。我忽然想到,应该检查一下皮包,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卫。
我一边为自己做着宽解,一边侧耳听着浴室的动静,悄悄打开皮包。里面的东西让我大吃一惊: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把仿五四手枪!他真的搞到了凶器,这个杀手真要进入角色啦!不清楚凶器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听说有卖枪的黑市,一定是那个贪财的司机领他去的。
我数数包里的钱,只剩下二百多元。走时塞给他三千多元呢。不知道一把手枪的黑市价是多少,估计司机没少揩油。这是一定的,那么个财迷,碰见这样的呆鹅还不趁机猛宰。
瞪着两把凶器,我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大妈妈的警告了。想想这事也够“他妈妈的”的了,这个凶手太有福气,一个被害人(大妈妈)亲自送他回来,远隔三百年还在关心他的起居;另一个被害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却要管他吃管他住,还掏钱帮他买凶器。而凶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单全收。一句话,我们有些贱气,而他未免厚颜。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么想,我没有想到报警,更没打算冷不妨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魇住了。过后我对此找到了解释:我内心认为这个大男孩当杀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会付诸实施的。这两件刀枪不是武器,只是道具。连道具也算不上,只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现出过人的天才。反应敏锐,思维清晰,对事物的深层联系有天然的直觉和全局观。五岁那年,你从我的旧书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华容道。很简单的玩具,一个方框内挤着曹操(个头最大,是2×2的方块),四员大将(张飞、赵云,马超,黄忠,都是2×1的竖条),关羽(是1×2的横条)。六个人把华容道基本挤满了,只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借着这点空格把棋子挪来倒去,从华容道里救曹操出来。这个玩具看着简单玩起来难,非常难,当年曾经难煞我了,主要是关羽难对付,横刀而立,怎么挪他都挡着曹操的马蹄。半月后我最终走通了,走通的那一刻曾欣喜若狂。
你拿来问我该怎么玩,我想了一会儿,发现已经把走法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告诉你规矩,说你自己试着来吧。我知道,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个玩具的难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华容道窝在墙角,开始认真摆弄。那时我还在暗笑,心想这个玩具能让你安静几天吧。但二十分钟后你来了,说:“妈妈,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过没把怀疑露出来,说:“真的吗?给妈妈再走一遍,妈妈还不会呢。”你走起来,各步走法记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飞,大块头的曹操很快从下方的缺口中漏出来。
你那会儿当然欣喜,但并不是我当年的狂喜。看来,这件玩具对你而言并不太难,你也没把它看成多大的胜利。
我看着你稚气的笑容,心中涌出深切的惧意。我当然高兴儿子是天才,但“天才”难免和“科学研究”有天然的牵连。可我对杀手发过重誓的:决不让你研究科学,尤其是量子计算机。我会信守诺言,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来引导你。但——也许我拗不过你?我的自由意志改变不了你的自由意志?
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你对智力玩具入了迷,催着我、求着我为你买来很多,魔方、七连环、九连环、八宝疙瘩、魔球、魔得乐,等等,没有哪一种能难倒你。我一向对智力玩具的发明者由衷钦佩,智力玩具不像那些系统科学,如解析几何、光学、有机化学,它们是系统的,是多少代才智的累积,后来者可以站在巨人的肩上去攀摘果实。所以,即使是中等才智,只要非常努力,也能达到足够的深度。而发明智力玩具纯粹是天才之光的偶然迸射,没有这份才气,再努力也白搭。或者是零,或者是一百分,没有中流成绩。玩智力玩具也多少类似,我甚至建议拿它作标准来考察一个人的本底智力,我想那是最准确的。所以,你的每次成功都使我的惧意增加一分。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万件智力玩具垒成的,摇摇欲坠。但你全然不顾,一阶一阶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阶,就会回头对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唤你、劝你、求你下来。但我喊不出声音,手脚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高处爬,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缩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经超出了底面的范围,很快就要訇然坍塌……然后我突然惊醒,嘴里发苦,额上冷汗涔涔。我摸黑来到隔壁房间,你在小床里睡得正香。
亲眼看到戈亮备好的凶器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饭,为他收拾床铺,同他闲聊。我问他,三百年后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如果对时空旅行者没有什么职业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说中常常设定:时空旅行者不得向“过去”的人们泄露“未来”的细节),请他对我讲一讲。我很好奇呢。他没说什么“职业道德”,却也不讲,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好讲的。
我问:“你妈妈呢?不是指大妈妈,是说你真正的妈妈。她知道你这趟旅行吗?”
我悄悄观察他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没有反应。他极简单地答:我没妈妈。
不知道他是孤儿,还是那时已经是机械化生殖了。我没敢问下去,怕再戳着他的痛处。
后来两人道过晚安,回去睡觉。睡在床上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杀手言笑晏晏,和平共处。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并没有紧张得失眠。
不过夜里我醒了。屋里有轻微的鼻息声,我屏住呼吸仔细辨听,没错。我镇静地微睁开眼,透过睫毛的疏影,看见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头顶,一动不动,如一张黑色的剪影。他要动手了!一只手慢慢伸过来,几乎触到我的脸,停住。我能感觉到他手指的热度。我想,该不该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声捅过去?我没有,因为屋子的氛围中感觉不到丝毫杀气,相反倒是一片温馨。过了很久之后,他的手指慢慢缩回去,轻步后退,轻轻地出门,关门。走了。
留下我一人发呆。他来干什么?下手前的踩盘子?似乎用不着吧,可以肯定的是,他这次没有带凶器。我十分惊诧于自己的镇定,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份胆气,便是去做职业杀手也绰绰有余了。比戈亮强。
我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能感到那个手指所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一个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别是你两三岁时,常常闹病,高烧,打吊针。你又白又胖,额头的血管不好找,总是扎几次才能扎上。护士见你来住院就紧张,越紧张越扎不准。扎针时你哭得像头凶猛的小豹子,手脚猛烈地弹动。别的妈妈遇到这种场合就躲到远处,让爸爸或爷爷(男人们心硬一些)来摁住孩子的手脚。我不能躲,我只有含泪摁着你,长长的针头就像扎在我心里。
一场肺炎终于过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别亢奋,不睡觉,也不让我睡,缠着我给你讲故事。我实在太困了,说话都不连贯,讲着讲着你就会喊起来:妈妈你讲错啦!你讲错啦!你咋乱讲嘛!我实在支撑不住,因极度困乏而暴躁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许再搅混妈妈。你扁着嘴巴要哭,我恶狠狠地吼:不许哭!哭一声我捶死你!
你被吓住了,缩起小身体不敢动。我于心不忍,但瞌睡战胜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似睡非睡中有东西在摩挲我的脸。我勉强睁开眼,是你的小手指——那么娇嫩柔软的手指,胆怯地摸我的脸,摸我的乳房。摸一下,缩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间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脸颊上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看来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着而妈妈呼呼大睡,想把我搅醒又有点儿胆怯。我又好气又好笑,决定不睬你,转身自顾睡觉。不过,你的胆子慢慢大起来,摸了一会儿见我没动静,竟然大声唱起来!用催眠曲的曲调唱着:小明妈妈睡着喽!太阳晒着屁股喽!
我终于憋不住了,突然翻过身,抱着你猛亲一通:“小坏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搅我瞌睡!”你开始时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发怒,于是搂着我脖子,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真是天使般的笑声啊。我的心醉了,困顿也被赶跑了。我搂住你,絮絮地讲着故事,直到你睡熟。
第二天早饭,戈亮向我要钱。我揶揄地想:进步了啊,出门知道要钱了。我问他到哪儿去,他说看两个同伴,时空旅行的同伴。
两个同谋,同案犯。我在心里为他校正。嘴里却在问:“在哪儿?我得估计需要多少费用。”他说一个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一个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皱起眉头:“那怎么去得了?出国得申请办护照,很麻烦的,关键是你没有身份证。”
“我有的,身份识别卡,在这儿。”他指着右肩头。
我在那儿摸到一粒谷子大小的硬物,摇摇头:“不行的,那是三百年后的识别卡,在这个时代没有相应的底档。而且,现在使用纸质身份证。”
我与他面面相觑。我小心地问(怕伤了他的自尊心):“难道你一点不知道三百年前的情况?你们来前没做一点准备?”舌头下压着一句话:“就凭这点道行,还想完成你们的崇高使命?总不能指靠被杀对象事事为你想办法。”
戈亮脸红了:“我们走得太仓促,是临时决定,随即找大妈妈,催着她立即启动了时间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说出什么话来刺伤他。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说:“真的没办法?”
“去以色列真的没办法,除非公开你的身份,再申请特别护照。那是不现实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儿边界不严,旅游团队很多。我给你借一张身份证,大样不差就能混过去。你可以随团出去,再自由活动,只要在日程之内随团回国,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闷闷地说:“谢谢。”扭头回自己屋。
我心中莞尔:这孩子进步了,知道道谢了。自从他到我家,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啊。
我很快安排妥当,戈亮几天后就走了。让这个家伙搅了好几天,乍一走,屋里空落落的,我反倒不习惯了。现在,我可以静下心来想想,该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我一直在为他辩解:他的决定是一时冲动,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很可能不会付诸实施。而且——也要考虑到动机是高尚的,说句自私的话吧,如果不是牵涉到我的儿子,说不定我会和他同仇敌忾、帮他完成使命的。毕竟我和他是同类,而大妈妈是异类。即使现在,我相信也可以用爱心感化他,把杀手变成朋友。
但晚上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消息打破了我的自信:以色列特拉维夫市的一名天才少年莫名其妙地被杀害,他今年十三岁,已经是耶路撒冷大学的学生,主攻量子计算机的研究。凶手随即饮弹自毙,身份不明,显然不是以色列人,但高效率的以色列警方至今查不到他进入国境的任何记录。
网上还有凶手的照片,一眼看去,我就判定是戈亮的同伴,或同谋。极健美的身躯,落难王孙般的高贵和寡合,懒散的目光。我不知道大妈妈是否警告过被杀的少年或其父母,但看来,无所不能的大妈妈并不能掌控一切。
现在我真正感到了威胁。
七天后戈亮返回,变得更加阴沉寡言。我想他肯定知道了在以色列发生的事。那位同伴以自已的行为、自己的牺牲树立了榜样,催促他赶快履行自己的责任。这会儿他正在沉默中淬硬自己的感情,排除本性的干扰,准备对我下手了。我像个局外人而非凶杀的目标,冷静地观察着他。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多住一段时间。如果他决心融入“现在”,那就要早做打算。戈亮又发怒了:“你是要赶我走吗?”
我冷冷地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话说出口前要掂量一下,看是否会伤害别人。你应该记住,别人和你一样也有自尊心的。”
我撇下他,回到书房。半个小时后他来了,认真地向我道歉。我并没有打算认真同他怄气,也就把这一页掀过去了。午饭时他直夸我做的饭香,真是美味。我忍住笑说:我叫你学礼貌,可不要学虚伪,我的饭真的比三百年后的饭好吃?他说真的,一点不是虚伪,我真想天天吃你做的饭。我笑道:那我就受宠若惊啦。
就在那天下午,他突然对我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很多。他讲述着,我静静地听。他说三百年后世界上到处是大妈妈的大能和大爱,弥天漫地,万物浸泡其中。大妈妈掌控着一切,包括推进科学,因为人类的自然智力同她相比早就不值一提了;大妈妈以无限的爱心为人类服务,从生到死,无微不至。人类是大妈妈心爱的宠物,比你宠灵灵更甚。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踢灵灵一脚。大妈妈绝对不会的,她对每个人都恭谨有加。她以自己的高尚衬托出人的卑琐。生活在那个时代真幸福啊,什么事都不干,什么心都不用操。
“所以我们三个人再也忍不住了,决定返回三百年前杀死几个科学家,宁可历史倒退三百年。” 他突兀地说。
他只是没明说,要杀的人包括我儿子。
我想再落实一下大妈妈说过的话。我问:“大妈妈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瞒不过她的。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既然知道,她还为你们安排时空旅行?”
戈亮冷笑:“她的誓言是绝对服从人类嘛。”
那么,大妈妈说的是实情。那么,三个大男孩是利用她的服从来谋害她,这种做法——好像不大地道吧,虽然我似乎应该站在戈亮的立场上。
还有,不要忘了,他们杀死大妈妈,是通过杀死我儿子来实现呢。
很奇怪,从这次谈话之后,戈亮那个行动计划的时钟完全停摆了。他把凶器顺手扔到墙角,从此不再看一眼。他平心静气地住下来,什么也不做,真像到表姐家度假的男孩。我巴不得他这样,也就不再过问。春天,小草长肥了,柳絮在空中飘荡,还有看不见的花粉。戈亮的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地发作了,一连串的喷嚏,止不住的鼻涕眼泪,眼结膜红红的,鼻黏膜和上呼吸道痒得令他发疯,最厉害时晚上还要哮喘,弄得他萎靡不振。
他看似健美的身体实际中看不中用。戈亮说,三百年后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人都过敏,无疑人们太受娇惯了。当然,那时不用你担心,大妈妈会为你提供净化过的空气,提醒你服用高效的激素药物。还是有妈的孩子幸福啊。
我很心疼他,带他去变态反应科看病,打了针,又用伯克宁喷鼻剂每天喷着,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这天北京来电话,北大和清华的科幻节定在两天后举办。我是特邀嘉宾之一,答应过要出席的,现在该出发了。灵灵我已安排好,让邻居代养着。现在的问题是戈亮怎么办。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自理能力,留家里怕是要饿死的,烙个大饼套在脖子里也只知道啃前边那块。只好带他一块去了。当然我没说饿死不饿死的话,只是说:“跟我去吧,你想,带一个未来人参加科幻节多有意义啊。不过你放心,我会把这意义埋在心底,决不会透露你未来人的身份。”阿亮无可无不可地,说,行啊,跟你去。
两校科幻节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本来可以合在一起开的,但(接待的肖苏说)北大和清华都很牛,会场放在哪家,另一家就会觉得没面子。这么着只好设两个会场。国内有名的科幻作家都来了,A老师,B老师,C老师,我都很熟的。共三个女作者,其他两人家在北京,所以给我安排了一个单间,带套间的,于是我让戈亮也住这儿了。我是想省几个宿费,也方便就近照顾他。戈亮来我家后,已经让我的花销大大超支。我知道,这么安排,肯定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我们,但我不在乎。
晚上,我照例为戈亮调好水温,他进去洗澡。学生们来了,有北大科幻协会会长刘度,清华科幻协会会长董明,负责此次会务的姑娘肖苏。刘度进来就笑:“久仰久仰,没想到陈老师这么年轻漂亮。读你的小说,我总以为你是八十岁的老人,男的,白须飘飘,目光苍凉,麻衣草履,在蒲团上瞑目打坐。”
我说:“你是骂我呢,我的小说一定非常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对吧?”
刘度笑:“不不,哪能呢,绝对说不上沉闷乏味,老气横秋倒是有一点。不过还是换个褒义词吧:那叫沧桑感。”
正说着,戈亮出来了,只穿着三角裤,一身漂亮的肌肉,对客人不理不睬的,径直回他的套间里去穿衣服。几个学生看看他,互相交换着目光,肯定是各有想法,屋里的谈话因此有片刻的迟滞。我忙说:
“我的表弟。非要跟我来看看北大、清华。这是所有年轻人心中的圣地。你们是天之骄子啊,十三亿人优中选优的精英。刘度,听说你考上北大前,高考期间还写了部十万字的科幻小说?董明,听说你在高中就精通两门外语?”他们笑着点头,董明纠正是“粗通而已”,“非常佩服你们的精力和才气。和你们比,我已经是老朽了。真的,到你们这里办讲座,我很自卑的。”
肖苏笑了:“我们才自卑呢。我们既勇敢又自卑:克服了自卑,勇敢地参加科幻协会。你知道,在大学里,尤其是在北大清华,科幻被认为是小毛头们才干的事。不过,我们舍不下从中学里就种下的科幻情结。”
我呻吟着:“天哪,北大清华学生说自卑,还让我活吗?我这就自杀,你们别拦。”
他们都笑了。不过,第二天在会场上,我对他们的自卑倒是有了验证。那天是在北大的一个学术报告厅,参加的学生有近三百人,北京各高校的科幻协会都派了代表。A、B、C等作家全到场,在讲台上坐了一排。戈亮被安排到下边第一排坐下。可能是赴京途中受了刺激,他的过敏性鼻炎又犯了,满大厅不时响起旁若无人的响亮的啊嚏声。
我们没料到,讲座刚开始就有一个“反科幻”的学生搅场,他第一个发言,说:
“我今天是看到你们的海报,顺便进来听听的。我从来不看科幻作品,我认为科幻就是胡说八道。”
满场默然,没有一个科幻迷起来反驳。科幻作家们也不好表态,只有A老师回了两句,但也过于温和了。我不知道满座的沉默是什么原因:是绅士风度,还是真的自卑?我忍不住要过话筒:
“对这位同学的话,我想说几句。王朔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从来不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因为金庸的武侠小说如何如何糟糕。在此我奉劝王朔大师,还有这位同学:你们完全可以决定不看什么作品,可以讨厌它,拿这些书覆瓮擦腚,那是你们的自由,没人会干涉。但如果你们想在文章中,或在大庭广众中,公开指责这些作品,那就必须先看过再批驳,否则就是对读者和听众的不尊重。也恰恰显露了你们的浅薄。”
会场中有轻微的笑声。没人鼓掌。我又在想那个问题:宽容还是自卑,也许两者都有吧。我看看戈亮,他在用目光对我表示支持。(那一刻我真想把他的身份公布于众!)不过那个搅场者还是有羞耻心的,几分钟后悄悄溜出了会场。
会场的气氛慢慢活跃了,学生们提了很多问题,不外是问各人的创作经历,软硬科幻的分别,等等,台上的作家轮流作答。有这几位大腕作家挡阵,我相对清闲一些。后来一个女生——是负责会务的肖苏——点了我的将:
“我有一个问题请陈影老师回答。杨振宁先生曾说过,科学发展的极致是宗教。请问你如何理解这句话?”
我有点慌乱,咽口唾沫:“这个问题太大,天地都包含其中了,换个人回答行不?我想请A老师或B老师回答,比较合适。”
那两人促狭地说:“啊不,不,你回答最合适,忘了你的笔名是女娲?补天的女娲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家欢迎她,给她一点掌声!”
在掌声中,我只好鸭子上架。理一理思路,我说:
“杨振宁先生的原话是: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哲学发展的终点是宗教。不过肖苏同学已经做了简化,那我也把哲学抛一边吧。我想,科学和宗教的内在联系,第一当然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科学已经解答了‘世界是什么样子’,但还没有解决‘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们面对的宇宙有着非常严格、非常简洁、非常优美的规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一个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世界?谁是宇宙的管理者?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谁事先定出宇宙演化必须遵循的规律?不知道。所以,科学越是昌明,我们对大自然越是敬畏,类同于信徒对上帝的敬畏。关于这一点有很多科学家诠释过,我不想多说了。”
我喝口水,继续:“我想说的倒是另一点,人们不常说的,那就是:科学在另一种意义上复活了宿命论。不对吧,科学就是最大程度地释放人的能动性,怎么能和宿命扯到一块儿?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当科学的矛头对外(变革客观世界)时,没有宿命的问题。科学已经帮助人类无比强大,逐渐进入自由王国。当然也让人们知道了一些终生的禁行线,比如不能超越光速,不能有永动机,粒子的测不准,熵增不可逆,不能避免宇宙灭亡(这一点已经有点宿命论的味道了),等等。但一般来说,这些禁行线对人类心理没有什么伤害。
“如果把科学的矛头对内,对着人类自己,麻烦就来了。自指就会产生悖论,客观规律与能动性的悖论。我们常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完全认识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人类殚精竭虑,胼手胝足,劈开荆棘,推开浮沙,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文明之路,平坦,坚实,用整块花岗岩铺成。上面镌着上帝的圣谕:此路往达自由王国,令尔等沿此路前行,不得越雷池半步——这就是我们追求的自由?一个和宇宙一样大的玩笑。”
下面熙熙攘攘,嘈杂声中夹着响亮的喷嚏。我忽然想到,这次带戈亮来,带对了,我正可把这个问题回答透彻,也许能解开他的心结。
我继续道:“以上是纯逻辑性的玄谈,下面说实证。实证太多,举不胜举。比如克隆人,大家都知道,克隆人的出现将极大地冲击人类的道德伦理体系。国际社会一致反对克隆人,联合国最近还通过了一个公约。但克隆人能挡得住吗?我敢打赌,绝对挡不住,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力量必将使我们走上‘上帝划定之路’。其实有没有克隆人还是个小疥癣,如果对医学来个整体的反思,我们会发现一些根本性的悖逆。”我介绍了网上那位“菩提老祖”很异端的观点,“……这么说,医学实际上只对人类个体的生存质量有利,而对整个人类种族的繁衍无益,甚至有害。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这一点,文明之路也绝不会改变,我们‘命定’要走这条路,靠医学而不是靠自然选择来保障种群的繁衍。
“再说战争。战争是人类社会的怪胎,兽性随着文明的进步而同步强化。在这点上我们比野兽可强多了,兽类也有同性相残,偶尔有过杀行为,但哪里比得上人类这样专业,这样波澜壮阔!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我相信人类中的智者都憎恶战争。但是,人类意志之外的某种东西推着我们往这条路上走。作为个人,你尽可以反战,拒服兵役,甚至以自焚抗议;但作为整体,人类文明必然和战争密不可分。即使给你一台时间机器,你也改变不了这种现实。顺便宣布一则消息,人类在2305年前将发明时间机器,这是确实消息,请在场的人作好记录。说不定已经有人乘坐它来今天开会呢。”
大家以为我是幽默,哄堂大笑。我看看戈亮,他得意地目光闪动。
“假如有了时间机器,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作为强者回到过去,回到人类先祖走出非洲那一刻,对那些蒙昧人严加管束,谆谆教导,把战争两个字从他们头脑中完全挖出去,然后,一万年的人类历史便是一万年的和平史——可能吗?我想在座没人会相信吧。
“战争也许有一天终能消灭,但其他罪行,如强奸、谋杀、盗窃、暴力、自杀等,就更不能根除了,它们将相伴人类终生。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人类没有原罪,一片光明,那该多么令人向往!不过,那只能是完美主义者的幻想。”
我停了片刻,“再说人工智能的发展。”我有意把这个话题放在最后。我看看第一排的阿亮,这番话主要是对他说的:
“我历来不认为人类智能比人工智能高贵。它们都是物质自组织的产物,当自组织的复杂化程度和精细化程度达到临界点,就会产生智慧,没有也不需要有一个外在的上帝为它注入灵魂。所以,总有一天,非自然智能会赶上和超过人类,我对这一点毫不惊奇。当然,大多数人接受不了这一点,不愿意非自然智能代替人类成为地球的主人,这种看法算不上顽固保守,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决定的。那我们赶紧行动起来,来个‘八月十五杀鞑子’,全球大串联,就定在今年中秋节砸碎全世界所有电脑,彻底根除后患,解放全人类——可能吗?你们说可能吗?谁都知道答案的。个人有自由意志,人类就整体而言并无自由意志。我们得沿着‘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或者说上帝所划定的路前行。所谓‘人类的自由意志’只是一个完美的骗局。”
学生们显然不信服我的话,这从他们的目光中就能看到。不过我不在乎,我只在乎阿亮的反应。如果这番话多少能纾解他的心结,我就满意了。
命定之路是不能改变的,不管阿亮他们三位做出怎样的牺牲。但个人有自由意志,我可以让你远离科学。
这样做很难。你天生是科学家的坯子。记得童年到少年时你就常常提一些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你问:妈妈,我眼里看到的山啦,云啦,大海啦,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完全一样?你问:光线从上百亿光年远的星星跑到这儿,会不会疲劳?你问:男女的性染色体是XX和XY,为什么不是XX和YY呢,因为从常理推断,那才是最简洁的设计。
初中时你迷恋上了音乐,但即使如此,你也是从“物理角度”上迷恋。你问:为什么各民族的音乐都是八度和音?这里有什么物理原因?外星人的音乐会不会是九度和音、十度和音?人和动物、甚至植物都喜欢听音乐,能产生快感,这里有没有什么深层面上的联系?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发现了音乐可以拴住你的心。我因势利导,为你请了出色的老师,把你领进音乐的殿堂。高考时你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大二时的作品就已经有全国性的影响。音乐评论界说你的《时间与终点》(这更像物理学论文的篇名,而不像是乐曲的篇名)有“超越年龄的深沉和苍凉”,说它像《命运交响乐》一样,旋律中能听到命运的敲门声。
我总算吁了一口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