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诉我,老臧入土那天,上百只黑颈鹤在他房子周围盘旋留连,我不由得戚戚然,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我又多么希望它是真的。
自从1997年臧尔军被聘请为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胡叶林核心区管理站的管护员以来,老臧坚持每天6点过钟起床下海,记录当天鸟类活动情况、喂鸟投食、清理保护区内的非法鱼网。(杨文斌 何欢 摄)
老臧是草海保护区专门护鸟的管护员,草海是全球最大的黑颈鹤越冬地之一,每年有一千多只黑颈鹤飞临越冬。
九月九一过,北方的风一阵比一阵寒凉,一千多只黑颈鹤陆续抵达草海。来年三月,春花吐蕊时,又顺着迁徙路线依依不舍的离开。这一来一去的时节,黑颈鹤最受媒体和摄影爱好者关注,我便是在黑颈鹤来去的时间节点上,因工作关系,常常陪同媒体朋友去找老臧作向导,拍摄黑颈鹤生活和迁徙情况,认识的老臧。
每到深秋,也是老臧一年中最忙的时候。这段时间,中午和晚上,老臧则吃住在管护站里,基本上24小时与鸟为伴,忙时午饭只是几个烤马铃薯或一碗素面。(杨文斌 何欢 摄)
“无论我们去得多早,老臧总是提前在路口等着,从来没比我们晚到过。”
我前后见过老臧一二十面,这一二十面多半在寒风刺骨、霜雪漆地的早晨。黑颈鹤作息规律,天不亮就醒来梳洗,梳洗完呼朋引伴地四散飞走,到山上觅食去了。想要拍到大群黑颈鹤的曼妙身姿,半夜就得到它的栖息地去蹲守,而无论我们去得多早,老臧总是提前在路口等着,从来没比我们晚到过。
每次见面,老臧仿佛都是同一身装备,变化不大:及膝的黑色水鞋,一件不知道穿了多久的土黄色棉袄,一顶不足以抵挡风雪的风雪帽,站在严冬清晨瑟瑟寒风里的老臧,和天空蒙蒙雾气以及身后枯黄的衰草连成一片,让人无端觉得,老臧天生属于这片水域,注定要成为黑颈鹤的保护神。
记者去拍摄的间隙,老臧喜欢跟我随意聊天打发时间。老臧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他说有一次,他发现一只黑颈鹤静静地躺在一块冰面上一动不动,猜想这只鹤不是饿死就是冷死了。赶紧跑过去一把抱起黑颈鹤,准备带回家救治,谁知刚要回头走,脚下冰面却破了,连人带鹤一下跌下水中,冰水淹没了下半身,老臧抱着黑颈鹤一路划着上了陆地才发现,这只黑颈鹤只是吃得太饱,在那里睡觉呢。那天,气温零下8摄氏度,回到家,裤子已经结了硬硬的冰块。那只傻傻的黑颈鹤没事,老臧却因此受了风寒,病了一场。
“孤独的老臧,早就把黑颈鹤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对黑颈鹤有着父母对子女一样的担忧和牵挂。”
老臧不止一次跟我说起他对黑颈鹤的喜爱。他说他一看见黑颈鹤,心里就暖洋洋的,苦点累点都无所谓。每年最落寞的,就是黑颈鹤将要飞走的时段。黑颈鹤迁徙的那段日子,老臧在栖息地呆的时间会比平日里多一些,像送孩子出远门一样,站在旷野里目送黑颈鹤一波一波结伴离开,希望黑颈鹤记住自己的样子,来年还飞回来找他。其实,孤独的老臧,早就把黑颈鹤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对黑颈鹤有着父母对子女一样的担忧和牵挂。
黑颈鹤生性敏感,陌生的游客别说靠近它们,即便衣服颜色稍微鲜艳一点,也能使其受到惊扰,但唯独不怕老臧。只要老臧在栖息地里出现,立马自发聚拢过来,围着老臧欢唱跳跃,跟老臧撒娇,放肆地啄老臧手里的食物。我曾好奇地问老臧,跟黑颈鹤如此和谐相处的秘诀是什么。老臧说:哪有什么秘诀啊,就是对它们好呗。老臧觉得黑颈鹤是通灵的鸟类,比人还珍惜感情,你对它们好,它们就对你好。
臧尔军正冒着暴风雪进海给越冬鸟类投食。(杨文斌 何欢 摄)
“整整20年的相依相伴,黑颈鹤早就变成老臧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老臧年复一年的守候,也许正是这群鸟儿愿意不远万里,翻山越岭跋涉而来的原因之一。”
好多个春节,老臧都是在草海中与黑颈鹤一起度过的。年三十这一天,当别人在忙活年夜饭的时候,老臧还在草海里巡查,看看有没有黑颈鹤生病或受伤。这一天老臧会特意给黑颈鹤多投放食物,他说:人要过年,鸟还不是要过年,我赶忙来多投点粮食给它们,多来看它们,让它们知道我一直都在。
老臧给黑颈鹤投年夜饭时,喜欢带上小孙子,他说:我带着我孙子来投食,带来教他们,要继承,我是怎么做的,你们要像我这样做。
老臧就是用这样的深情,这样的爱,赢得了黑颈鹤的信任,赢得了黑颈鹤守护神的美誉。从1997年当上管护员至今,整整20年的相依相伴,黑颈鹤早就变成老臧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老臧年复一年的守候,也许正是这群鸟儿愿意不远万里,翻山越岭跋涉而来的原因之一。
前不久,满六十岁的老臧恋恋不舍地退休了,大儿子继承他衷爱的事业,也当上了管护员。老臧不放心他,每次大儿子出去照看黑颈鹤,老臧总要悄悄尾随,躲在草垛旁偷偷观察。黑颈鹤不熟悉老臧的大儿子,见来的不是老臧,人还没靠近,就吓得散开飞走了。老臧叹着气从草垛旁走出来,看着一脸无奈的儿子,一顿没来由的数落,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忧伤。老臧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他认为虽然精力不够来照顾黑颈鹤,但教会孩子怎么去爱护黑颈鹤的时间是绰绰有余的。谁能想到,风云不测,就在黑颈鹤踏上返程之路的时候,老臧却悄然离世了。
臧尔军正冒着暴风雪进海给越冬鸟类投食。(杨文斌 何欢 摄)
“再也找不到老臧的黑颈鹤们,该是多么得落寞和忧伤!”
我是在陪同记者前往采访老臧的路途中,得知他刚去世的消息,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让我万分惊愕又无比难过。我决定去送老臧最后一程,给他上几柱香烧几分纸钱,这些年工作上没少麻烦他老人家。老臧的灵堂设在他老房子里,那间屋子我去过好几次,还记得就是在那间屋子里,老臧指着满桌搞摄影的朋友送给他的黑颈鹤照片告诉我:“黑颈鹤是一种对爱情非常忠贞的鸟儿,如若伴侣去世,另外一方终身不再另觅新欢。”老臧当时还笑着说:“这年头,人不如鸟呢。”如今话犹在耳,而眼前能见到的,却只是他的遗像了。
遗像上的老臧,一身灰色带条纹的西装,颇为精神,这是我见过他穿得最好看的一套衣服。听说是六十岁生日时儿女特意买的。遗像在香烛燃烧缭绕起来的氤氲烟雾里,似真似幻,脸上依然绽放着平日里惯常的笑容,在刀刻般明晰的皱纹褶子里荡漾开来。那笑容分明那么真实,但在我往后退出厅堂的脚步里,渐行渐远又有些模糊。
离开老臧家往县城赶的时候,一轮明月,正从草海上空升腾而起,天上月圆,人间月半,回望老臧的家,浓重的夜色已经把那一处灯火通明的房子,裹在了一片恍惚里。我内心沉重,说不出来的难过,耳畔总是响起一声一声黑颈鹤哀鸣的的幻觉。
草海湖畔,最懂鹤的老臧,还是驾鹤西去了。来年九月九,不知道再次飞临草海越冬的鸟儿们,会不会四处找寻老臧的身影,再也找不到老臧的黑颈鹤们,该是多么得落寞和忧伤!
撰文:清欢
编辑:晏海艳 胡莹
设计:刘添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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