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前教育部部长、哲学家吕克·费希用他的《超人类革命》一书向我们介绍了这场革命产生的背景、围绕着它的无数争议,以及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案。同时,他还提供了一系列帮助我们理解这场革命的思想武器,并给出了自己的立场和建议。
那么,我们所说的“超人类”是基于什么样的思想才诞生的呢?根据吕克·费希的考察,尽管超人类主义(即支持超人类革命的思想)有着丰富多彩的组成元素,但它有一些重要的特征,其中有两条特别值得我们注意:(1)新型优生学(通过基因工程修复或增强人类,实现“从运气到选择”的转变);(2)追求“永生”(通过科技对抗衰老和死亡)。光这两条就能引发足够爆炸性的社会后果。
先来看看新型优生学。之所以说新型,是为了区别于纳粹搞的法西斯优生学。超人类主义优生学是基于个人自由和民主化的角度出发的,试图实现基因的平等。它根本不想消灭弱者或怪胎,而是要全面修复和增强人的素质,因为自然在进行分配时非常不平等。
那么,新型优生学已经开始实施了吗?
《超人类革命》
作者: [法] 吕克·费希 (Luc Ferry)
译者: 周行
版本: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读行者品牌 2017年10月
2015年4月18日,我国基因科学家小组对83个人类胚胎进行了一次实验,旨在“修复”甚至“改善”胚胎细胞基因组。虽然报告该实验结果的论文被两大著名权威期刊《科学》和《自然》拒稿,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近年来“剪切/复制”基因序列片段技术的突飞猛进,人类已经可以改变人类个体的基因,就像人类很久前改造玉米、水稻和小麦的种子一样。
这一形势引发了许多学者的关注和思考:如果我们能够改变孩子的某一特质,比如智力、身高、体格、相貌、性别、头发和眼珠的颜色,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不难猜到,新型优生学遭到了很多宗教界人士的反对。其中最大的反对声音说,它将使人类不再成为人类。也即是说,它使人不再是上帝或自然的受造物,而是某种人工制品。超人类主义者当然不接受这种带有基督教神学论调的批评,他们反驳说,当我们可以对胚胎细胞的基因进行修复,谁会拒绝修复携带可怕疾病的基因呢?超人类主义的代表之一马克斯·摩尔针对反对者说道:“我们挑战自然和传统对我们的可能性设下的限制……我们认为,卑微地接受‘自然’的极限是荒谬的。”
争论
改变基因,是否是一种“自由”
但是很快,超人类主义优生学就遭到了思想界几位重量级人物的反对。他们是美国哲学家桑德尔、美国政治学家弗兰西斯·福山和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他们分别从自然、社会正义和孩子的角度展开了自己的论述。
针对基因工程,福山指出,我们必须尊重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不可想当然地改变人类的本质(即基因组)。就连建个水坝或在某一地区进行单一种植都会扰乱无形的关系,更何况改变人的本质。像古希腊人一样,福山尊重自然,认为它是和谐、公正、美与善的宇宙,而这种基因修改是“反自然的”。也就是说,它触碰了大自然神圣的底线。如果人类强行改变胎儿的基因,也就是挑战了自然,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带来自然的报复。
但是,超人类主义者会反驳说,什么才是自然呢?如果人类不是从大自然当中挣脱出来,超越其他物种,怎么会成就今天的文明呢?可见人类本身的生存以及他所创造的文明,本来就是不是完全自然的。所以,超人类主义不会接受这种“反自然”指责。更何况,针对胎儿的基因修改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预先祛除那些将会导遗传性疾病的可能性。假如你的家族有心脏病遗传史,你难道不希望通过基因修改的方式让你的孩子避免这种疾病吗?
桑德尔则从社会正义的角度着重批评了基因过程。他发现,这种基因工程可能会增加人类的不平等。也就是说,基因工程的费用必定会很高昂,能够负担的人肯定不是穷人,而是富人,他们会让自己的孩子变得更强,这样就会让自己的财富、地位得到保障。而穷人因为没有钱去做这种基因修改手术,他们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没有办法和富人的孩子竞争。导致的结果就是,富人永远保持优势,而穷人再难反超。于是,社会的不平等被这种科技力量扩大了,人群的阶层地位也便得到了永久性的固化。
桑德尔
更糟的是,桑德尔指出,多种人类今后可能会共存,就像史前的智人和尼安德特人共存的情况,而这种共存绝对不是什么和平共处。这个批评非常有力,超人类主义者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也赞同需要政府进行一定程度的干预,以便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成为“超人类”。
哈贝马斯站在孩子的角度切入这场争论。他认为如果可以改变孩子的基因,那么这是不是等于破坏了孩子的自由?一旦父母根据自己的个人喜好改变孩子的基因,成年后的孩子会不会感到自己的自由被剥夺了?哈贝马斯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假如父母更加钟爱金黄色的头发,便通过基因修改的方式让自己的孩子变得满头金发,那么,等到孩子出生后,他是否会抱怨父母的擅自决定呢?也许他更喜欢黑头发,而不是金发。因此,基因修改实际上干涉到了孩子本身的自由。
《人工智能哲学》
作者: 玛格丽特·A·博登
版本: 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年7月
然而,超人类主义者这样反驳哈贝马斯:“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如果孩子出生以后知道父母当初有机会把自己的头发弄成金色,而他不喜欢黑色,他同样会抱怨父母说:“你们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头发变成金色?”因此,说基因修改剥夺了孩子的自由,看来也是站不住脚的。根据本书的作者吕克·费希的观点,我们所有的自由实际上都是出自某个具体的情境。因此没有绝对的自由,人无时无刻都处在某个情境中,都受到各种限制,而这些情境才是我们做出自由选择的预先条件。
除了新型优生学,超人类主义的另外一个追求是,让人类最终能够克服死亡。这个计划听上去有点疯狂或者是幼稚。因为生老病死正是所有生命的被规定的基本自然规律。迄今为止,我们尚未发现任何能够长生不死的人。因此,只有宗教才许诺可以让人真的获得“永生”或“不死”。
然而,吕克·费希说了,很多当初看上去荒谬绝伦的想法,今天都实现了。像“比空气重的东西不可能飞起来”“汽车时速不可能超过60公里”“不可能即时将图像、声音和信息无限传送到千万公里之外”“人不可能在月球上行走”“不可能对人类基因组测序、随意剪切复制”“不可能用人工心脏维持一个人的生命”等等看似不可能的想法,如今都已经成为了现实。所以终结死亡的想法,并不必然是荒谬的。
前瞻
人类永生会带来什么问题?
不过问题来了,如果人类真的能够“永生”或“不死”,将导致两个问题。第一,没有人死去,地球将会人满为患……人类很可能会饿死。第二,如果不让地球变得过度拥挤,人们停止生育,人类将不再延续。
超人类主义者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即使人类可以借助科技无限期地延长寿命,但人们总是会因为自杀、意外或袭击而死亡。
第二个反对意见涉及社会问题:有关养老金的政治纷争肯定会变得大不一样。再也没有人可以考虑退休(除非有机器人代替我们工作)。另外,人们还会担心终结死亡将导致极大的不平等。很显然,延长生命的成本会非常高,因此穷人不太可能负担得起那些医疗设备和药物的开销,只有富人(也许是极富的少数人)可以承受这种负担。那么未来能够长生不死的人,恐怕只有极少数的富人。如果人们像通过政治手段解决这种不平等,那么我们该怎么决定呢?谁有权利活着,谁有义务死去?即便人们建立了公平的法律,可以想象到的是,医疗费用也会急速上升,谁又能负担这么庞大的开支呢?
更糟的是,地球肯定会不可避免地人口过剩,几种不同的人种将会共存。那些接受了新技术的人,将比那些没有接受新技术的人衰老慢得多。那样的话,这些由于新技术而变得更强的人,会不会消灭那些更弱的人?就像尼安德特人被我们智人消灭了一样?
《科学的极致:漫谈人工智能》
作者: 集智俱乐部
版本: 人民邮电出版社 2015年7月
“终结死亡”除了会在社会和政治层面产生一系列问题外,它同样也会导致一些哲学问题?如果人类不再死亡,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赋予人生以意义的,不正是死亡吗?一支曲子、一部电影或一本书,如果永不结束,还有意义吗?如果我们注定永生,我们还能不能行动起来?会不会注定陷入完全的懒惰和最彻底的无意义?
让我在这里终止这些讨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超人类主义激起了很多批评,其中有一些不是很站得住脚,另一些则值得我们的关注。吕克·费希用他的博学和强有力的思辨能力帮助我们梳理了这场“超人类革命”所导致的一系列讨论,当然也提供了他自己的建议,在这里由于篇幅原因,我就不一一介绍了,希望给还未阅读此书的朋友留下一些探索的空间。我相信所有这些讨论应该能引导那些将参与监管新技术的人去注意,不要简单地一刀切,而是应该谨慎地处理新技术带来的问题。
在看完这些讨论后,我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这场“超人类革命”,人类注定会成为“超人类”,只是在成为超人的过程中,我们应该谨慎谨慎再谨慎,切不可轻易地打开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