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任之后，特朗普“言必信、行必果”，果断签署行政法令，退出了奥巴马政府此前签署的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有趣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美国TPP官网就已失效，点击网址，会自动跳转到美国贸易代表网站。
大概在去年这个时候，正是TPP达成基础协议两个月、准备正式签署之时，侠客岛也请梅新育研究员进行了深度解读（点此阅读）。当时美国的表态雄心勃勃：“TPP将使美国在与中国竞争中更具优势，让美国而非中国书写21世纪规则。”
显然，换了领导之后，美国没有决定“一张蓝图绘到底”。
那么，特朗普为何有此决定？为什么在很多人看来这份意在重写贸易规则、以及遏制中国的自贸协定，却在特朗普政府及其团队看来“有损美国利益”？既然决定废除协议，那么TPP是否就自动休止？或者，是否如一些论断所言，这一个决定，自动让中国获得了世界经贸领导权、送上这样一份大礼？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与中国与全球化智库研究员、原商务部国际经贸合作研究院院长霍建国，以及CCG研究员、社科院副研究员刁大明聊了聊。
1、侠客岛：为什么特朗普如此坚定又迅速地废除了TPP？
刁大明：情理之中。竞选期间，特朗普就发出了强烈反对TPP的声音；当选之后公布的“百日新政”第一条，就是退出TPP。毕竟，竞选期间TPP几乎就是众矢之的，是反建制派、中下层劳工阶层反对的标的，同时也是特朗普积极兑现竞选承诺政策，回应蓝领中下层的经济诉求的表现，毕竟这是胜选的至关重要因素。
霍建国：这也是清理奥巴马政治遗产的一部分，其余还有废除奥巴马医改，等等。更重要的是特朗普作出决定的逻辑。
TPP的功能，重在贸易规则的制定。但是，特朗普认为美国并未从中获益——在市场开放方面，美国是成员国中程度最大的，其他的成员，如越南、秘鲁等，在市场开放方面则留出了较长的过渡期，因此，从一个贸易保护主义者的角度出发，他就认为美国没有沾光，不利于解决就业，不利于本国经济发展。所以他会得出这种结论。
图中美国TPP官网已失效，自动跳转会到美国贸易代表网站
2、侠客岛：这是否又印证了外界对于特朗普是个贸易保护主义者的担忧？
刁大明：退出TPP，并不意味着美国会完全放弃以自由贸易方式来实现美国利益的做法。特朗普及其团队也强调，反对的不是自由贸易的安排，而是要让这种安排对美国有利，要是一笔更合理的生意（better deal）。
换句话说，他并不一定完全反对自由贸易安排，而是反对可能对美国相关产业、对蓝领中下层有损的多边TPP安排。从商人角度讲，多边谈判可能涉及利益过多、妥协过多，因此他恐怕更青睐双边谈判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另外一则新闻就可以说明问题：已经实行了20年的北美自贸协定，他也开始召集加拿大、墨西哥首脑过来，要求重新谈判，调整其中更多的涉及美国利益的方面。
霍建国：的确，当初谈判TPP的那批人，着眼点是放在规则上，要让这套规则，由美国来主导、引领世界，这是他们的用意。而特朗普考虑得更实际，美国合适他才干，美国不合适他就不干，TPP经济上看没有更大更明显的好处，因此就没有兴趣。
美国制造业岗位自1960年代以来的走势
3、侠客岛：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吗？美国确实从自贸规则中受损了吗？我们查看了相关材料。世界银行数据显示，从1998到2014年，美国制造业的附加值确实在持续减少，2000年后美国制造业岗位也减少了，但是CNN报道采访的哈佛大学教授称，“一些产业衰退，一些产业崛起，但是总体上来说，美国经济是接近充分就业”；而在过去15年中，美国无论在WTO、北美自贸协定还是对华贸易中，美国都不是输家，同期的进出口都在增长，而且出口增速快于进口增速。
那么，特朗普为何会觉得TPP如此有损美国经济利益？
霍建国：比如在市场开放方面，特朗普觉得零关税的安排不合理。TPP的根本原则，是所有的商品都要达到零关税，或者说至少95%范围的商品都要达到零关税。但是越南等很多成员国他们做不到，都没有做到全部零关税，由于经济并不发达，所以决定以后分年放开，有3年的，有5年的，分步走。
因此，特朗普觉得，在市场开放上相对就有点不对等，在很多高标准的执行上（如越南等在国企的某些标准上），也采取了过渡期的办法。所以美国认为，这种过渡对自己就不利了。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
4、侠客岛：一直以来，都有关于美国制造业“空心化”的讨论。它的制造业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
霍建国：美国的制造业一直是有下坡的问题。放长时间看，20世纪80年代，美国的制造业还占了接近GDP30%的比例，但是今天只剩10%了。从历史的趋势看，这是跨国公司、全球资产的产业结构调整的结果，美国的服务业迅速上升，从60%上升到70%，现在都接近80%了，也就是经济结构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美国也不要以为自己好像在结构变化当中“亏了”，其实他也没有亏。你想，他进入到后工业化社会，工业大幅度减少，制造业减少，但是服务业的上升，使得他的环保的压力下降了，摆脱了污染的困扰，这就是一个进步。
同时，进入后工业化社会后，更多人适应了白领工作，也就是在金融或者其他服务领域进行工作。这对于社会来说是一个进步，如果看不到这一点，简单抱怨说制造业的下降和竞争力的下降，或者市场问题的话，那我觉得他就是死心眼。
一个国家的发展要综合看。其他国家还在走这个路，还都在加快服务业的发展，不断走向后工业化社会，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但美国率先进入了这个阶段。所以，从这一点上讲，美国在全球化过程当中并没有亏，他亏什么了？他进入到了蓝天白云的服务业发展的这种所谓的后工业化社会，这是进步。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跨国公司的发展，获取了更多的利润，但是跨国公司并不对产业结构调整之后留下的结构性失业负责。政府有责任对这些失业人群进行救助。美国的政府在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当中，在这种结构的变化当中，他的作用不到位，就遗留了一大批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状况长期得不到改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形成了一种民粹主义，会认为全球化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损失。中国政府也要从这一点中汲取经验教训，这是前车之鉴。
所以我觉得这个要正确地去认识。不是说美国他亏了，而是现在经济困难，美国的保护主义色彩太重了，他说别人重商主义，他是典型的重商主义，他认为保护才能发展，但这是不可取的。
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报告
5、侠客岛：特朗普这一来，TPP就彻底死了吗？我们看到，前阵子，安倍还推动日本通过了TPP（因为这一协定要在各成员国获批，且签署国GDP要占到全部总额的85%）。
霍建国：现在还不能说TPP会全部死亡或彻底终止，因为还有11个成员国。这11个成员也不甘寂寞，还在那折腾，希望能够以其他形式形成新的协议，特别是日本的积极性非常高。当然了，在没有美国参加的情况下，TPP的影响就已经很小了。即使日本在里边，它的影响也很小，所以我觉得已经不足为虑了。
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不排除美国在未来某一个时间节点上，会重新介入TPP，或者以新的一些条件来达成某种安排，这个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这个判断主要是来自于美国内部，尤其是特朗普团队在这个问题上意见的不统一。比如他的商务部长、贸易谈判代表等，他们认为TPP本身对巩固美国的影响力来说意义还是比较大的。虽然在市场开放上美国没有获得更大的利益，但是美国来主导这个新的规则，应该还是有吸引力的，同时他们也会考虑到，不能让中国来主导贸易规则，要对中国形成抑制。
可以看到，在争规则主导权方面，很多美国官员认为TPP还是很重要的，比如一些国会议员和智库今天就有表态。所以，不排除将来特朗普醒悟过来之后，再以其他形式介入或重新谈判。
刁大明：也有可能是把多边贸易谈判拆分成双边，以有利于因地制宜针对谈判对手，进行更多有利于美国利益最大化的安排。
6、侠客岛：今天有外媒称，澳大利亚希望中国加入TPP。您认为这种可能性存在吗？
霍建国：现在我觉得还不太可能，因为剩下这些国家中，日本在里边发挥着一个很恶劣的作用。日本想要统领TPP又统领不了，他要拉澳大利亚，拉新加坡，同时他们还在游说美国，希望美国择机再重返TPP。所以我觉得暂时他也不会拉中国进入。这个可能性暂时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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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侠客岛：如何看待当今的全球贸易规则？
霍建国：这些规则，过去是发达国家主导，现在发达国家主导不了了，所以他们就放弃了。多哈谈判就是最典型的。历史上，前几轮多哈谈判都是美国主导的，美国需要低关税，就降低关税，需要开放服务业就开放服务业。这都是根据美国的发展阶段来定的，它在一直主导着一切。
到了后期情况就不同了，大家说你美国的农产品补贴比较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市场，所以要求美国放弃农产品补贴，美国就不干了。美国认为有压力就不干了，所以它放弃WTO，甚至特朗普还说什么要撤出WTO。这都是属于不讲理的一些行为，对世界没有一点担当，没有一点责任。
道理很简单，你不能合适你就干，不合适就不干。现在美国还有几个议员，不是提出来要退出联合国吗？说他们每年交的会费最多，但是联合国又不听他指挥。你虽然交会费，但是国际大家庭，不是说让你当头儿，对吧？大家都共尽一份义务，大家维持的是公平合理的一个国际秩序，而不是说你美国人主导的，大家才干。所以这就是歪理，不讲理，实际上就是一种新的霸权主义的反应。
采写／公子无忌、百里明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