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009——2018
人在二十岁后通常要面临两种选择。一、留在家乡;二、逃去远方。我选择了后者。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说:“有些人,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而我,正是过客之一。
在很小的时候,我便爱上了离家出走,常和小伙伴沿着铁轨一圈一圈走,最远一次,我误以为自己已逃离父母掌控,但最后还是被截反。乘车经过长江大桥时,滔滔江水从脚下流过,心里有一个声音蹦出来——“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并没有想象容易。
距离毕业还有一学期时,我开始频繁投递简历,出去面试,但屡屡碰壁。在这座大学生泛滥的城市里,一个非名校毕业生比隔夜菜还不值钱。在外受那些趾高气昂的面试官羞辱后,回来还要被母亲反复践踏尊严,她经常说,你找不到好工作都是因为你自己没努力,高考没有考到好分数……那一年夏天时,我精神濒临崩溃,频频想到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成年人世界的艰难,我不像父母那辈,毕业就分配进了工厂。在我面前,高墙筑起,梦想难寻,我要突破这层壁垒需要付出十二万分努力。求职碰壁时,我去书店看书,无意间邂逅了黑塞的《荒原狼》,我反复诵读里面的每一个字句,觉得荒原狼就是自己,一匹独狼,形如小丑,并无朋友。
或许是荒原狼给了我勇气,我开始酝酿一个“离家出走”的大计划。我知道贸然向父母提出去北京会激怒他们,于是自己找了一个街舞工作室,做销售,存了三个月钱,以出去旅游为借口,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来到北京,如风筝断线,父母再难驯服我,我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工作,尽管也不易,但比在家乡的机会多的多,人们不再追究学历,也不再取笑我的青涩,只要肯付出努力,愿意劳动,他们一概欢迎。
北京,中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一座庞大的都市,一个让人体验到渺小的地方。我的父亲母亲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家乡,生活半径在三站路内,而我,因种种原因,必须独自吞下这庞大一切。
马伯庸在书里写:“长安城是一座怪兽。”而北京又何尝不是。我们在怪兽肚子里造次,假装做梦,而怪兽吞噬的是,我们一整个青春年代。
大学时,我在广播台任影视及娱乐两个栏目的编辑,业余必须补给大量文娱资讯,当时最爱看的是《上海壹周》和《MILK》,也就是在《MILK》上,我看到国际4A公司saatchi&saatchi举办实习生训练营的通知。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我鬼画符了创意稿件投稿过去,不久之后就收到入选通知。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得以近距离接触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广告业。
炙手可热的4A公司,自然是在所谓高级写字楼里,每到周末,我都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来到CBD,参加创意选拔与培训,而这次选拔的目的是找出参加ONESHOW的人才,及给人人网做一支创意广告。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坐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周围所有人的学历与出身都高出我好几截,而我,自惭形秽,只能默默躲在人群里,假装不会被注意。那一次的选拔结果显而易见,我在倒数第二轮出局,没有拿到4A公司入场券。即使多年后坐在金宝街奥美广告的办公室里,我也还是会想起那个夏天所经历的一切,那是梦开始的起点,也是错误开始的起点。
2009年7月,千橡集团将旗下著名的校内网更名为人人网。在他们看来,这是扩大知名度及提升品牌价值的重要一步,但后来的事实则像一击耳光,打在他们天真的脸上。
谁还不会天真呢?谁不是天真的以为人人网会一直存在,博客会一直存在?
2010年夏天,我22岁,在一家小有名气的地产广告公司谋得了初级文案的职位,我的文案指导是陕西咸阳人,比我大十多岁,可以将整本《西游记》倒背如流。那时,北京的房地产正处于一个起跳状态,大部分人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开始的楼市疯涨将是推人出局的开幕式。多年后,我再回望初入行的经历,感到自己如同被愚弄的傻瓜。大领导们经由开发商之口探得楼市脉搏,狠赚一笔,而我们这些底层蝼蚁连赶紧买房的觉悟也没有。
与开发商合作不久后,我对“房地产”三个字产生了一种生理性厌恶。2011年,某次出差,我随同事来到了鄂尔多斯康巴什鬼城,这座空荡荡的城市不负鬼城之名,偌大的城市里,楼房才是真正的主人,地产像一个空心馒头,咬下去,满嘴是血,因为对“房地产”的厌恶,我也从未考虑过买房一事,而我从未想到,这就是失败的另一个截面。
有时候,时代的分水岭藏的极深,肉眼不可见,我们深陷其中,不知另一个时代即将来临。现在想来,2011年正是一个致命的时间节点,温州动车事件标志着我们将进入一个天天听到恐怖新闻的“狂丧年代”。
2011年7月23日20时30分05秒,甬温线浙江省温州市境内,由北京南站开往福州站的D301次列车与杭州站开往福州南站的D3115次列车发生动车组列车追尾事故,死伤无数。那一年,地方报纸大幅度整版报道了此次事件。也就是从那之后,纸媒逐渐消失了声音,所有的新闻开始在微博上发酵。
2012年初,微博初显苗头,一个从新浪出来的销售经理找到了我,说她正准备组建一家公司,需要微博策划。我那时还没有研究透微博的玩法,也对这种方式没有兴趣。也就是在这一年,世界末日的新闻又开始疯传,我24岁,对未来感到格外迷茫,一方面迫切想挣脱地产业的束缚,一方面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这一年五月时,我和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对象分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好好谈过恋爱的人,我以恋爱为游戏,以工作为人生重点,工作忙时,无暇思考分手,工作不忙,便突然觉得这恋爱味同嚼蜡。
分手后,也酝酿辞职,同时下江南游玩了一圈,但并没有清楚意识到自己该往哪里走,浑浑噩噩度过本命年,世界没有末日,我还活着。
2013年开始时,又一个十字路口铺展在我眼前,这下我有了两个选择——去小米或者去奥美。那时小米刚搬进新办公大楼,前途未卜,同时还要996工作,也就是朝九晚九上六天班。而奥美呢?国际4A公司老大,金宝街里的光鲜外企,所有广告人的梦中殿堂。毫无疑问,我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这又是一个错误决定,多年后,小米已经成了新贵品牌,而奥美却成了一家苟延残喘的公司。
有时候人生看起来没有选择,有时候人生又处处是选择。回望自己的青年时代,我总是选择了看似更光鲜的路,而那恰恰都是错路。
在奥美工作了一阵后,我彻底对广告业失去兴趣,心想行业内NO.1公司也不过如此,广告业已经病入膏肓,并不值得我拿青春与时间做赌注。在奥美熬了一阵后,我打定主意,离开乙方,去甲方公司。这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决定。
在广告业里虚耗的青春拿不出来,还被迫将健康交出口袋,因常常熬夜,积劳成疾,我得上了慢性病,在朝阳医院拿到近两千元的化验单据时,我差一点失声痛哭,不知道在这个行业里得到了什么。与此同时,也听到了一些同行的死讯,他们往往暴毙在无人深夜,死前没有任何预兆。这些死讯并没有让同事们感到恐惧,大部分人居然以此调侃,说居然加这么点儿班就加死了?我第一次感到我们这代人命如蝼蚁。
后来我在文章里写:“我们在写字楼里写PPT和奶奶那辈人在工厂做缝纫工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还不如作息稳定的缝纫工。我们吃着地沟油做的外卖,熬着没有意义的夜,把青春浪费在一个又一个PPT上,回望整个青春年代,被无意义的工作填满,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巨大的利益收获。
离开广告公司后,我广投简历,收到了百度及另一家知名珠宝公司的面试通知,后来我拒了百度的OFFER,选择了珠宝公司,我对工作的要求浓缩成简单的三个字——“不加班”,然而这家珠宝公司也没能满足我的愿望,兜兜转转数月后,我又选择了另一家朝九晚六不加班的公司。
终于有了空余时间,我开始检视过往,发现自己已经被逼上绝路,职业前景不明,若想做到中层,自己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加班,我的身体条件耗不起,若继续以所谓的资深TITLE待着,总有一天会如父母一样被“下岗”,处处是路,又处处是绝路。
痛苦时,我选择了旅游来化解。2014年3月,我重游香港,期间,却听到了一个新闻,马航M370失事,行踪不明。那一整个星期,电视机上都在循环播放马航相关消息。而在此之前,昆明车站发生恶性砍人事件。从香港返广州坐火车回家路上,我坐在火车站里,双鼓战战,生怕有凶徒手持长刀闯进来将我击毙。
这一年的年底,上海外滩,游客市民照例聚集在一起迎接新年,正值跨年夜活动,每个人都陷入亢奋狂欢状态,岂知突然发生的踩踏事件造成恐慌,人们东逃西窜,最后造成了数十人死伤的灾难事件。
在听到重大天灾人祸新闻后,难免有劫后余生之感。我开始意识到跪拜在寺庙菩萨面前,重要的是求它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荣华富贵甚至实现梦想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遥不可及。
2015年来临时,我开始在一个网站发表豆腐块小文章,没想到很快受到编辑首页推荐,以此得到一些所谓人气及继续写下去的力量。同时,网易云阅读编辑也找上我,让我写一些杂文帮他们增加流量。而愚蠢的我并不知道,若是这个时候自己做一个公众号或许有可能终结掉这些年的穷困。
我再一次失去了一个机会,等再想进入时,公众号自媒体已成红海,人们杀得眼红脖子粗,遍地是媒体人尸骸,而赚钱者寥寥,我站在这个圈外的圈外,看见曾经坐在一起吃饭的朋友变成了年入几百万的大V。
局势似乎就是在那短短几年扭转的。刚毕业的新人们开始选择自媒体,且其中诸多九零后从中获益,在小小年纪便赶上了暴富机遇,我第一次开始憎恨时代,为什么在我最能熬的那几年没赶上这样的机会?为什么是地产广告套牢了我生机勃发的新人期?
但时间一去不回头,不会怜悯任何人。
2014-2015,连续两年雾霾压城,从青年路地铁站经过朝阳大悦城时,巨大商场穹顶藏在霾中,宛如科幻电影。我第一次产生了浓重逃离念头。雾霾爆表那几日,我刷卡购买了空气净化器,摆放在家里,想起自己的肺部如滤片一样正在吸收垃圾。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时代似乎已经完全坏掉。到处是激素过高的食品及不新鲜空气。
回家当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微博大V们惯用的说法是——“总要有人被一线城市淘汰”,我很清楚,我就是买不起房待不下去被淘汰的那波人。但没想到回家后,眼前景象也是哀鸿遍野,没有太过好的工作机会,大部分私企都是单休,人们说,最好的选择是做公务员。
二十九岁那年秋天,我听到了一个同龄作家的死讯,他因理想主义而死,因绝望而死,我感到身上的某些部分也死掉了,不敢再妄谈理想主义,不敢再提及任何有关梦想的词汇。
面容的衰老还是其次,在面对生猛的九零后乃至九五后、零零后时,我们像一群溃不成军的老兵,坐在草垛上发呆。我很清楚,他们比我们聪明,他们懂得如何在绝望中求生,而我们是误以为自己很容易幸存却最终被淘汰的那波人。
只用了十年,只用了三千多个日夜,我就从一个乐观主义者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还没做成英雄就迎来了迟暮,想做点大事还要考虑身体能否扛得住,一切抓得住抓不住的机会都遥遥站在岸的那边。
知乎上有个问题【1988年的你,靠什么三十而立】,按照知乎的调性,大部分答主都是有车有房有孩子有事业的社会标准价值观青年,我不知道是否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还是大部分人其实并不如意。总之,黄金十年已经悄然过去。
写下这一切时,农历的新年即将来临,二零一八已经手持武器赶来,无论是软磨还是硬威胁,他终于要把我们这波人赶到三十岁的大门前了。
如今,所有爱恨都要归零。希望我们所有人都如罗大佑的歌中所唱——“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
P.S. 写完这三篇,也正式要与我的黄金年代告别。我现在过的不好不坏,本职工作是外企企划(在上海),业余写点小文章自娱自乐。
我的短篇小说集
《研究怪兽的人》
即将上市,也希望这本书能作为一个纪念,纪念我曾奋斗过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