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的设计风格被外界解读为“中国风”“大国气象”。人们确信，她只要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稳稳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名利双收。盛名之下，马可转头去做了一件无用的事。
文 / 蒋平 编辑 / 方奕晗 图 / 尹夕远
全场熄灯。一片黑暗中，清脆的梭子声响起，夹杂着木头之间咚咚地碰撞，持续3分钟。
45岁的马可静静端坐台上，像个剪影，在身后灰白色银幕的映衬下，轮廓清晰，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肩头。
比起人们印象中“彭丽媛的服装设计师”这个响亮的名头，此时此刻的马可似乎更接近她自己——你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但看不见她。
她把自己藏起来了。
舞台下，人们屏住呼吸，倾听这段像是来自远古的声音。他们是马可的老师、同学、同行、朋友，从各自的城市来到“无用生活空间”。
柔和的灯光缓缓亮起，马可拿起话筒：“你们收到了吗？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数年来，马可第一次这样完整地向人们打开自己。
马可很少发朋友圈。在10月28日深夜，她发了一条：这一天终于来临，愿2016年10月29日会成为许许多多的人生命中值得铭记的一天。
29日，马可少有地站在众人面前，告诉大家，“无用”品牌十岁了，位于北京美术馆后街的“无用生活空间”营业也整整两周年了。这天，筹划多日的“寻衣问道”展览开幕，马可的最新尝试—— “无用真味健康蔬食馆”试营业。
此前更多时候，马可有点“隐士”的意味，不抛头露面，隐在珠海的无用工作室专注创作。“无用生活空间”还停在口口相传的阶段，里面的纯手工衣服价格不菲，从几千元到上万元，与国际一线品牌比肩。为彭丽媛定制服装的经历让马可的知名度居高不下，配上她低调的行事风格，更显神秘。
舞台上的马可带着一丝羞怯。她站在右侧角落，似乎下意识地让自己处于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尽管这里是她的主场。她甚至还向现场主持人周微求救：“我挺舍不得你的，你下去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周微安慰她：“去吧去吧，你还有大家呢。”
周微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轻阅读》的主持人，当天来帮马可的活动串场。她告诉《博客天下》，马可每次上台都是这样，不擅于用语言表达。9月6日，马可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作“寻衣问道——找寻最有故事的手作衣裳”主题分享会。要面对几百名学生，马可有些紧张，也是周微在台上帮衬，她才渐渐放松下来。“过去我想象中她应该是高冷范儿，认识后发现她非常谦虚。聊着聊着，她身上孩子气的东西就出来了。”
马可梳着麻花辫，身穿米色“无用”品牌棉服，搭配牛仔裤，的确更像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她身上没有骄宠，也没有名利的痕迹。
任娟做马可的助理已有两年，从未见过她向别人提及过去获得的奖项。她告诉《博客天下》，长久以来马可都异常低调，对于外界普遍关注的“给彭丽媛设计服装”这件事闭口不谈。实在躲不过媒体的追问，也仅做一点事实性的回应，绝不多言。
这种低调，甚至到了对社会缺乏了解的地步。大约两年前，一贯不关心新闻的马可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征婚广告，上面列出房子、车子这样的“硬指标”。她诧异地问周围的人，这是爱情吗，这不是卖人吗？现在怎么这样了？别人告诉她，现在就是这样了啊！马可又问，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品牌“无用”也和马可本人一样，出人意料地走了另一条路。
为彭丽媛设计的服装获得盛赞后，马可的设计风格被外界解读为“中国风”“大国气象”。人们确信，她只要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稳稳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名利双收。盛名之下，马可转头去做了一件无用的事。
“无用”的品牌定位是“恢复民间传统手工艺”。这是一个凋敝的、被遗忘、被漠视的角落，“我想把后半辈子所有的时间投入这样一个事业中，让大家看看，这些传统手工艺是真的无用还是最有价值。”马可告诉《博客天下》。
在都市田园主义的时尚价值被重新发现的今天，大大小小的品牌开始倡导手工、自然、环保概念，连爱马仕在中国的二线品牌“上下”也以“传承手工艺”作为卖点。10年前，“手工”一词在国内几乎无人提及，那时中国的经济正处于飞速发展期，GDP每年都以13%、14%的速度增长，全社会都沉浸在经济发展的热浪中，很少有人停得下来。
马可在这样的环境中选择“往回走”。“无用”这名字曾遭到身边绝大多数人反对，朋友说，别人都叫“强”“伟”这样提气的字眼儿，你的“无用”是在自我否定吗，太不吉利。马可却觉得这名字够响亮，也够有力量。
十年来，马可把三分之一的时间扔在贵州、云南等偏远山区，进行民间传统手工艺调研。她睡在村民家的地上，烤着火仍觉得冻手冻脚。
为了背回更多从民间采集的手工艺品，马可对同事提出要求，去时要轻装上阵，每人最多带一小包东西，控制在5公斤以内。返回时，他们带的东西快把车塞爆了——在西双版纳边检站，检查人员打开车门后惊呆了，马可和同事被挤得抬不起头，头上顶的全都是收回来的各种斗笠、草帽。
“我们就像一个吉普赛大篷车，叮叮咚咚地挂满东西，车外面也绑着东西，挺滑稽的。”马可回忆起这个情景，脸上溢出孩子气的笑。那些木器、衣服、工具都是这样一次次搬运回来的，以免它们在邮寄过程中意外损伤。
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马可待在珠海的工作室创作，和30多名来自山区的手工艺人一起，把想法变成一件件衣服。2006年创立“无用”之后的8年，工作室做出的衣服加在一起仅有两三百件——调研、设计、织布、植物染色、手工制作、技术研发耗费了他们大量精力。
马可准备好了。2014年，北京“无用生活空间”成立，1000多平方米的场地里，特别设立了名为“家园”的手工物品出售区。“无用”终于开始积累第一批客户。
袁仰涵在马可身边工作了15年，从仓库主管做到综合主管，不久前还在北京当了几个月代理店长。她告诉《博客天下》，公司明确要求“无用生活空间”的工作人员不能以销售的形式让顾客买物品，“客人真喜欢的话，生活顾问会帮她挑适合的衣服。有些衣着亮丽、化着浓妆的人，可能一时找不到特别适合的衣服，即使她有购买能力，我们也不会强求卖给她。”
点睛之笔还有民间手工艺展。中国土陶展、中国百年篮篓展、滩头木版年画展、手做油纸伞展，这些物件和挂在店里的衣服一起，传递着马可的理念。
“其实我说‘无用’，后面是跟了一个问号的。并不是我认为它们真的无用，而是说，这些真的没用吗？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马可说。
马可把世上最麻烦的两件事揽到身上，一个是针头线脑，一个是吃喝拉撒。
后者指的是刚刚试营业的“无用真味健康蔬食馆”，那里提供的全是粗茶淡饭——这是马可又一个出人意料的变化。
在“真味”销售有机食材的直接原因是，马可在给女儿买食物时，饱受添加剂之扰。她渴望有一家店，里面的食物是可以放心吃的。马可在乡村调研，发现有的农民种菜，会给自家留一块不施化肥的“自留地”。农民告诉她，不施化肥的菜太贵，卖不出去。
马可心一横：我给你们找销路。
在她看来，农民创收无非要靠种地、做手工艺——这正是她在做的两件事。
真味经理孙霖告诉《博客天下》，三个月前他与马可相识，两人理念相同一拍即合，见面当天就敲定了展开合作。“之前她已经找过三四拨人，有的对食材把控不严，有的对调料过于依赖，都达不到马可对纯天然的要求。为了寻找到真正无添加甚至是纯野生的天然素食食材，真味建立起一套尽乎严苛的食材评选制度，筛选过滤出近百种素食食材，从家庭厨房日常所需的五谷杂粮到调味料、蔬菜鮮果、天然饮品一应俱全。为了达到马可对天然饮食品质的要求，无用真味健康蔬食馆筹备近两年才开始试营业。孙霖欣赏马可的这种严苛，也知道如何将他们共同认可的“粗茶淡饭”变成现实。
一楼出售的有机食材的零售价不过几十元，最贵的一种有机红酒180元，二楼的素饮人均消费不到50元。马可希望薄利多销的真味健康食材可以帮助更多的人轻松脱离垃圾食品，实现向健康饮食健康厨房的转化。她对算账不是很精通，只知道利润很薄，打算先这么做着。如果这个价格能回收成本就做下去，如果实在亏本，就再想办法吧。“不管怎么样，这些让人放心的健康食品应该是人人都需要的吧”。
马可在珠海、北京两地奔波，角色也在切换，一个是创作者，另一个是管理者。
她更忙了，每天工作时间超过15小时。任娟对此感受很深：“马可作为公司老板时特别果断，也很干练；一转身，搞创作时又特别感性。”
“无用生活空间”开放的两年，马可认识了很多慕名而来的同行和顾客，她觉得自己变得开朗了。在北京的一两个星期，她忙来忙去，把在珠海攒了一年的话都说完。她的心理更“强大”了——抗压能力、受挫后的复原能力都提高很多，哪怕遭到个别背叛，说起来也云淡风轻。“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精力分不开，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之前，就自己顶着吧。”
顶着顶着，马可有点儿“入世”了。她会顺应一些主流的做法，比如开设微信公众号，通过展览扩大“无用生活空间”的知名度，也偶尔愿意接受媒体的采访。任娟说，过去，等在珠海工作室门口的大批记者都“无功而返”。“一个品牌，只有被人们使用以后，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品牌。”马可对《博客天下》解释转变的原因。
也正因为如此，马可特别珍惜在珠海的宁静时光。她的工作室在一个有百年历史的公园内，绿树成荫，白天可以看荷花，晚上偶尔能看到萤火虫在头上飞来飞去——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马可几乎所有的人生选择，都是在周围人的反对声中作出的。
当初做“无用”时，妈妈急坏了，语重心长地警告她：“你这是违背历史潮流的做法，是倒退。现代社会已经用机器取代了人力，这么好的缝纫机，一天能做好几件衣服，你非要跑去手缝衣服，几个月做一件，你是不是疯了？”
马可很笃定：“我会这样走下去的，你慢慢看吧。”
真正让她犹豫的是，是要做一名职业艺术家，还是做一家社会企业？她摇摆了半年之久。
“无用”刚创立不久，法国高级时装公会主席迪迪埃·格巴赫来到珠海，邀请马可去做时装秀。当时马可正沉浸在对中国传统手工艺的深入思考中，她知道光鲜亮丽的巴黎秀场不是自己的舞台。
最终，格巴赫的一句“无论如何你还是开始吧”打动了她。马可觉得，到国际舞台发出中国人的声音，打破外界对中国“只会制造，不会创造”的偏见，也是自己的责任。2007年，一场名为“无用之土地”的服装秀获得巨大成功，这是马可向农民和大地致敬的作品。
回到珠海，马可又收到法国高级时装公会来信，邀请她参加巴黎高级订制时装周——这是全球时尚界的金字塔尖，仅有20多个品牌有资格进入。出于类似的责任感，马可决定一鼓作气，在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品牌和服装汇集地，留下中国人的痕迹。她的作品“奢侈的清贫”表达了中国人对奢侈的态度——不是繁复的镶嵌、珍珠和蕾丝花边，而是精神上的富足。
和上次不同，在准备作品的过程中，马可脑子里想的都是“无用”。她一边做一边犹豫，如果就此走上职业艺术家的道路，一定可以做得不错。艺术的大门已经敞开，这是她多年来期盼的——但是，真的确定了吗？
2005年，马可在贵州山区作调研时，住在一户农民家里。一天，她正在和邻居大姐闲聊，忽然发现另一间屋里，有个老人躺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她走上前去，看到老人双目紧闭，喘着粗气，呼吸困难。她劝大姐赶紧把老人送去医院，但大姐说去了也没用，没钱。马可急了，掏出身上仅有的1000元钱塞到大姐手中，让她叫辆车去医院看看再说。第二天，老人去世了，没有去医院。
让马可没想到的是，那家人敲锣打鼓地办起丧事，用的正是她给的那1000元钱。
“奢侈的清贫”创作结束后，马可对丈夫说：我不纠结了，我想好了，去做社会企业。
“我眼前经常浮现起走过的那些村庄，看到的那些手工艺人。他们的窘困，他们悲伤的眼神、悲哀的面容，一直深深印在我心里。我突然发现，选择职业艺术家的道路意味着逃避。”马可明白，要帮助那些她心里放不下的人，帮助民间手工艺人，做品牌是唯一的选择。
马可想建立的那种自信，已经超越传承手工艺的范畴。
女儿大约是第一个受她影响的人。同学们穿得花花绿绿，只有马可的女儿穿着妈妈设计的童装，很素，没什么花哨，被笑话“像个男孩子”。女儿有点难过，马可问她：“你喜欢你的衣服吗？”女儿点头。马可告诉她，你喜欢的就是好的，不用在意别人怎么评价。
这个道理，马可是慢慢明白的。“最开始我关注的，是不想让老手艺在这个时代消失。做着做着，我发现这件事有更大的价值，它不仅是手工艺本身，更能帮助中国人建立对民族文化的自信。这很重要。如果中国人没有文化自信，凭什么立足于世界，对吗？”
越来越多的人被她感召。祝樱是杭州的一名设计师，长期关注马可的动向，并因为“寻衣问道”展览与她相识。祝樱告诉《博客天下》，马可在“无用”公众号上写的一篇《我对服装设计师身份的认识》对她触动很大，文章提到的“生态责任、道德责任、文化传承责任”也是她后来转型做手工及植物染色的重要原因。
更多手工艺人会从其他城市找过来，见到马可，抓着她的手，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下来。做手工布鞋的山西姑娘侯依彤见到马可，一下子哭了：“好难，我做不下去了，如果不是你，我真的就放弃了。”
王冠琴是宫廷贵族绣花鞋项目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她把自己珍藏一辈子的3件手作衣服送给马可。这些衣服是王冠琴的妈妈送给姥姥六十大寿的贺礼，它们经历过烽火岁月，也见证了三代人的情感。王冠琴告诉《博客天下》，马可是她为这3件衣服找到的最好的保存人。
王冠琴79岁，一直在为自己这门手艺寻找传承人。她想到马可，“我已经找了20年，马可是唯一的人选。”
2016年即将过去，马可又开始张罗跟村民预订木板年画。多年来，马可的团队在田野调研中直接与农民建立联系，不定期下订单。目前，他们与腾冲、西双版纳的农民都保持合作。
在马可的想象中，几年之后，“无用生活空间”可能会在国内开设几家分店，甚至传播到海外，帮助越来越多的手艺人。“选择走在这条路上，就没有终点。”马可说。
周微有时候会心疼马可。疲累的时候，马可会把大辫子盘起来，两人端着盒饭一起吃。周微曾经邀请马可上自己的节目，聊聊衣服、书橱和梦想。节目录完后，她专门给配了一首歌，是马可读大学时最喜欢的。迈克尔·杰克逊在歌中唱道：“If you care enough for the living，make a little space ，make a better place，heal the world……”马可说，她听到节目里的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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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第2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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