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牛毕设”到院线电影，国漫追梦之路有多长

撰文 |  李薇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讲神话的人

民间传说中，牛郎星旁边有2颗小星星，代表了他和织女的一对儿女。他们的名字和故事没有被完全展开，为创作留了许多空白。

为人熟知的清代故事版本中，织女为爱抛弃天庭织锦工作，牛郎则通过偷衣服和织女在一起。我们不苛求古人，但作为现代人，有必要用现代的价值观，讲一个新的神话故事——织女是有职业操守、有能力的女神，在危难时刻守护家人；牛郎是真挚的凡人，没有法术，用身躯为子女挡下雷罚。

神话都是人编的，在时间长河里，对于未来的人，我们也是古人，我们有权利讲新故事，并期待它流传下去。我们也希望通过这部电影，重新定义织女的形象。路演时，我们遇到一位语文老师，她很欣喜看到电影的新解读。

短片里，我们就确定了神仙哥哥和凡人妹妹的角色搭配，这样比较有反差。故事围绕亲情展开，落点在守护——每个人都是至亲之人的守护神。哥哥最后关头牺牲自我，抽出心弦修补天幕，是因为看到了一个个凡间家庭，更是因为想要守护妹妹和家。最终，他也理解了母亲当年的牺牲。

我们还想探讨一个话题：我们的家去哪里了？

电影中，找到已成废墟的家，妹妹有些失望，哥哥说我们在，家就在。这句话很平实，但它是中国人关于家的内心表达。

我想每个人生下来都有家，但随着年龄增长、长辈去世等，家会慢慢改变样子。我外公外婆有6个孩子，以前过年全家人聚到一起，其乐融融。他们去世后，子女的情感也有些疏远和淡漠了。前两年我舅舅生病后，他的姐姐们又回来帮助他，那一刻我觉得家回来了。

我们想了很久，最后找到银杏叶作为隐喻。一开始的家只有织女，她独自住在织女殿，守着二十八星宿。坠入凡尘时，她带下来的银杏树枝，被牛郎捡起插在院子里，两个人因保护银杏树苗结缘，银杏树成了家的见证。危难时刻，银杏树倒塌、枯萎。金风、玉露回到家后，树又焕发了新生。影片结尾，废墟并未重建，但银杏树冠长成了家的形状。

整部电影的美学风格，我称为新中式，即传统工艺搭配现代思维。

这部影片将传统文化和生活结合，比如东汉就有火锅，唐代出现奶茶，吃火锅、喝奶茶的情节不仅不违和，还能让观众会心一笑。火锅也是中华文化的体现，它很包容。三两好友亲朋，围坐吃火锅，分享快乐和悲伤。火锅和奶茶，是东方生活的情感载体、中国人的活法。

设定世界观用的则是现代思维。天地都是布织成的，最小的单位叫绫罗，类似于夸克。神可以用绫罗编织法术，而人要使用绫罗，需要通过符箓请 神。

影片运用大量传统元素，必然形成国风感，想更进一步，就要在思维方式和美学表达上，找到中华文化的内核。比如用留白的方式，描绘神界和神仙的形体。短片中，引水成绸，意象化地表达织布机的概念；长片里，织布机造型和星辰殿内景结合，更契合东方美学。

从短片到长片

每年指导毕业设计时，看到学生用心创作的作品最终只是毕业的工具，我感觉很可惜。它们中很多其实有商业开发的潜力，这让我萌生了通过“校企合作”的方式把它们搬上大银幕的念头。

《落凡尘》短片从创意、剧本，到世界观开发、视觉设计、视觉开发、三维技术测试，都是13位学生跟我独立完成的，我们希望展示这部短片有成为电影的潜力。

当时的13位学生，有的留学，有的去了游戏公司、玩具公司，还有3位学生怀着做出长片的理想，留下来担任视觉开发艺术家，一留就是4年多。前前后后大概有15位广美的学生，通过担任合作艺术家或实习的方式，参与了这个项目，给电影注入美院基因。

做长片最大的难度在于量级增长。原来我们用1年做6到7分钟的短片，现在用2年多做108分钟的长片。2000多名艺术家加入，50多家外包公司参与，管理规模骤增，非常考验制片的排期管理和协调能力。我尽量遵守制片流程和规则，如果给外包公司造成困扰，就只能赔礼道歉、加钱。

中国做出动画长片的导演极少，又集中在头部企业。这种情况下，想获得一手经验挺难，我摸着石头过河，遇到无数坑、无数折损。

比如剧本开发，4年创作周期里，我们有2年都在盘剧本，前前后后有10多版剧本，4次故事大方向的调整，牛郎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再比如制作，需要在想法和实际效果中反复找平衡、做取舍。非学院派在美术上相对保守，呈现的惊喜可能没那么多，而我们学院派在美术上的创意想法实际可能给制作挖了大坑。制作天幕特效需要叠粒子、线、飞石等许多层次，解算工作量巨大，占用的测试时间会影响到整体进度。开场打女土蝠的戏做了2遍，效果依然和想象中有较大差距，但已经是团队在预算和时间周期内能做到的最好了。

我是第一次执导动画长片，团队很有耐心，一直等我成长，过程中我也会有摇摆、不开窍、不明白，好在最终还是做成了。这些宝贵的经验，都成为一笔财富。今年6月下旬，电影杀青，我很平静，没有特意庆祝。对我们来说，做完就很不容易了。

破局

7月电影上映，遇到很多N刷的观众，有人刷了10多次，令我非常吃惊。

广美首映礼上，有个学生讲，他之前对动画专业是迷茫的，这部影片让他重燃了希望，坚定了信心——对自己的信心，对老师的信心，对行业的信心。还有些从业者说，这部影片照亮了他们的梦想。这让我感觉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一个毕业作品，真的能够挂上龙标，放到大银幕上，被那么多人看到，在中国教育史上可能是第一次，这是梦想强大的力量。我特别希望《落凡尘》能激励到还在坚持创作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可以去试错，去失败，想做什么就赶紧去做。

现在的票房状况，其实我们预判到了。可能因为口碑还不错，所以我的情绪还可以，一直安慰自己，这不是最差的结果。我自己分析原因，还是宣发周期偏短，传播上出了问题。下午我看到一条留言：“我看过你们的短片，但今天才知道片子上映了。”现在反思起来，“落凡尘”这个片名对观众是陌生的，不利于传播。观众不了解影片，影院就信心不足，排片很少。

主流国产动画电影，都是从神话传说中找故事，旧故事新说，获得传统IP的力量加持。5年前，我们判断观众会对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大公共IP有审美疲劳，市场会呼唤新的题材，决定再往前迈一步，做织女牛郎后人的故事。如今看来，织女牛郎的名头远不如孙悟空、姜子牙、二郎神响亮，貌似我们做得早了一点点，但我依然觉得这条路是对的，我会坚持做这种创新。

中国动画产业正处在上升期。优点是创作更成熟，更有文化自信。目前中国和美国的原创动画电影数量是最多的。好莱坞动画不具有绝对技术优势，票房也不像以前那么高。我们的观众对国漫青睐有加，且比较包容，这是很好的时代。缺点是产业尚不成熟，不像游戏产业是个闭环，有清晰的“投入-产出-回收-再投入”路线，所以资本对中国动画信心尚不足。

好东西也要知道怎么卖。无论是《雄狮少年》《深海》还是《落凡尘》，都想打破所谓大公共IP的圈子，但现在看来，我们还没能完全说服观众。我特别期待未来新的作品涌现，只要有一两部破圈，就有破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