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南帆 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员，出版著作若干。
快，或者慢一点
南帆
一
世界正在变成一个匆匆赶路的意象。一阵又一阵窃窃私语掠过摩肩接踵的人流：快，快一点！不知生活的引擎安装在哪里，反正身边的各种景象旋转得越来越快，跟上跟上！再不抓紧，等闲蹉跎，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二十年前发表的一篇随笔标题即是《快》。“快”这个字眼已经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日常用语。二十年白驹过隙，各种世事万花筒一般闪过眼前，只有“快”的感觉愈来愈深刻地盘踞心头。纷杂的言谈之间，诸多与“快”相连的概念持续涌入：快速面，快餐，快讯，快干混凝土，快速通道，快车道，高速公路，高铁，5G信号，快速反应部队，物联网与快递，最快的计算机每秒运算54902万亿次，一台笔记本电脑开机时间六秒，击败了99%的同类产品——总之，“快”正在跃跃欲试地与各种事物联姻，生活骤然提速。早餐之后偶尔有些空闲，我会用一小会儿的时间想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譬如速度与快。坐在书桌面前那张熟悉的靠背椅上，身体再度微微往后一仰，历史一次又一次箭一般地从跑道上蹿了出去。快就是速度。固定时间单位物体运动距离的数值：每秒几米，每小时几公里。另一些场合，快也可以形容效率：固定时间单位完成的工作量。一个上午处理五件还是八件公文？一年产生五十万还是一百万利润？固定时间单位通常由钟表计量，这个精密的机械装置分毫不差地切割了生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那时人们的生活多么悠闲，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就简单打发了一天。日晷或者水钟、沙漏开始划分一日之内的各个时辰，种种日常事务按部就班纳入不同的时间辖区，譬如早朝或者晚宴。时间开始作为标准发号施令。当然，慵懒的生命时常伺机反抗外部时间的统治，许多人乐于按照身体的感觉衡量时光的长短，譬如声称“抽一支烟的工夫”或者“撒一泡尿的工夫”。但是，机械钟表的意义即是冷酷地摧毁身体的幻觉。一分钟就是一分钟，一秒钟就是一秒钟，时不我待，也不会因为欢乐或者恐惧而擅自加快步伐。火车、航班或者课堂的铃声听命于机械钟表的指针，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钟表摧毁了各地的时间割据，全世界历史按照机械钟表重新排列，“时差”的换算证明一个通用时间的存在。时间渺无涯际，时间微细如发。机械钟表之中“秒”的出现是一件令人骇异的事情。时间划分为如此微小的单位，每一个单位被赋予不可代替的意义。分秒必争。如果哪一个家伙像富翁蔑视零钱一样蔑视时间的零头，教练会手持秒表站在跑道终点：开始跑步，胜负的判决以“秒”作为衡量。少一秒或者多一秒，人生轨迹可能形成完全不同的拐弯。另一个令人骇异的概念是“光年”。“光年”指的是速度而不是时间——一年时间内“光”在真空之中的传播距离。“光年”显示的是宇宙之大，不必担心跑得太快而撞到宇宙尽头的哪一堵墙壁。所以，只有更快，没有最快。争分夺秒，一台大钟滴答滴答的响声回荡在每一个生命的深处。是不是因为还没有遭受机械钟表的统治？——古人的脸上似乎没有多少急迫的神情。“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也罢，“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也罢，“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也罢，他们的日子从容不迫，这儿站一站，那儿看一看。“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只要不出山效力刘皇叔，诸葛亮就可以安居茅庐，懒洋洋地享受没有钟表的日子。现代社会倏忽降临，世界的节奏突然加快。一些人认为，现代社会的特征是“祛魅”。理性与科学知识联袂而至，魑魅魍魉无声地退隐，继而烟消云散。科学知识同时带来了机械与工业，发达的交通体系与通讯传播迅速扩大身体与精神的活动空间。物质生产、物流运输、信息交换、资金周转，各个方面的提速终于形成连锁反应，此起彼伏地相互震荡。因此，一些社会学家将“加速主义”视为现代社会的另一个特征，例如哈特穆特·罗萨。尽管没有人指定现代社会的哪一天按下快进键，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加速主义”正在全方位启动。汽车，喷气式飞机，火箭，超音速导弹，时速300公里的高铁，Swift结算系统，如此等等。人们匆匆赶回家中，手捧一盒荤素搭配的快餐，电视之中世界杯足球赛直播刚刚开始——这就是环环相扣的快节奏。快，正在驱除沉淀于身体根深蒂固的惰性。“加速主义”粉碎了古人遗留的懒散姿态。轧轧作响的电动扶梯将人流从地铁站运送到地面，必须空出一半通道让那些性急的人在扶梯上奔跑。一个军官教训另一个失联半小时的军官——半小时已经打完一场世界大战了。年轻人进入网吧玩电子游戏，眼疾手快是制胜的前提。隔壁的舞厅音乐震耳，迪士科的节奏与速度才能让那些打瞌睡的家伙振作起来。速度无比重要，《速度与激情》的电影拍到第几集了？没有速度哪有激情？会议涉及的议题如此之多，电子邮件已经跟不上，拉一个微信群吧，文字符号与表情包一起上，最后一句话可以不写句号。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耐心写信，见面的时候拱手作揖，开言先询问令尊、令堂的身体是否安康，发霉的老古董怎么赶得上一日千里的革命形势？那些出入实验室的科学家负责将现代社会驶入快车道。知识领域正在发生急剧裂变，各领风骚三五天。一个技术发明刚刚登场，几天之后权威专家出面宣称已经过时。无论是手机、汽车、家用电器还是生物制药，各种品牌争先恐后地拥入市场，不到一个月就沿着下水道冲进历史的阴沟。与科学家团队的一往无前不同，哲学家或者历史学家瞻前顾后，沉吟再三。传统、经典以及文化遗产如同抛不开的精神辎重，他们愿意背负历史，不惜放慢一些步伐。尽管如此，众多的概念或者“主义”还是蜂拥而来，传统学科终于脱下长袍马褂开始热身跑步。许多人预先知道，缺乏思想能力的聒噪犹如精神泥泞之中空转打滑的轮子，但是，露个脸冒个泡总算对转眼即逝的时代有一个交代。哲学家或者历史学家如此多产的时候，文学肯定不甘示弱。“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或者“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精雕细琢不啻于自讨苦吃，曹雪芹撰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纯属个人怪癖。倚马可待只是一句夸张的老式形容，现今网络作家敲击键盘的声音犹如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响，日产八千字刚刚达标。按照他们的文学目录，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只能形容为侏儒，数百万字乃至上千万字司空见惯。网络作家免除了修改、誊写与印刷、出版诸多环节，敲下最后一个字即可上传网络。网络为中心的一套电子装备如此有效地提高了文学生产力，文学批评不可能袖手旁观。学院里的文学教授皓首穷经，一辈子陶醉于几个文本字斟句酌考证索引；屈原、李白或者苏东坡已经是故纸堆里的人物，还有什么必要一遍又一遍重新耕耘？文学批评必须驻足前沿，与最新产品同步奔跑，“弹幕”成为文学批评最新的奔跑形式。网络播放电影或者电视连续剧的时候，“弹幕”评论亦步亦趋，屏幕上方无数字符络绎不绝地驰过。这些字符与各个场面或者桥段相互激荡，并且跟随剧情熄灭而同时冷却。还能有更快的评论吗？无论是一个短句还是一个感叹词，“弹幕”评论的表述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的速度。一个题目抛到空中，所有的人都开始抢答——抢到话语权比正确的答案更为重要。没有人记住说了什么，记住的是第一个发言者。二
（一）那些赢得了半秒的人正在成为快速时代的偶像。记忆之中，我听到“百米飞人”这个概念是与卡尔·刘易斯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跑道上的刘易斯急促摆动双臂，一张一翕的嘴巴间歇性显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齿。他的百米纪录是9.86秒，每秒跑出10.14米。十八年之后，尤塞恩·博尔特将百米纪录提高到9.58秒，每秒跑出10.43米。电视屏幕上的博尔特皮肤黝黑，穿着柠檬黄背心与绿色短裤，他的跑步姿态似乎比刘易斯轻松——个子也比刘易斯高一些。博尔特冲过终点之后摆出弯弓射大雕的动作表示庆贺，从计时器那儿抢到的半秒是世界上最为珍贵的礼品。我有时会给自己提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们拿赢来的半秒干什么用？君王赢得了江山，书生赢得了小姐，企业家赢得了市场，赌徒将赢得的筹码换成现金过日子，可是，刘易斯与博尔特千辛万苦赢来的半秒转眼就消失了。当然，速度成为崇拜对象的时候，如此愚蠢的提问只能换来不屑的白眼。 （二）说一说我所关心的围棋吧。多数人对于围棋缺乏耐心——一盘棋居然要下两个小时，太慢了！他们没有听说，秀哉名人与木谷实的引退赛事规定，双方各自用时四十个小时。作为棋坛盟主，秀哉名人享有中断棋局的特权“打挂”——休息一段时间回来再下。所谓的“一段时间”可以是好几天。秀哉名人与吴清源的那一盘棋赛一共“打挂”十三次，自始至终下了三个半月。当时棋赛棋谱的每一着都刊登在《读卖新闻》之上，报纸的销量因此大涨。围棋是智力的深度较量，充足的时间可以检验，一个充分舒展的智力究竟拥有多大的驰骋空间。据说木谷实是著名的“长考派”，用时总是不够。他愿意计算每一招棋的所有可能，否则就如同没有下过棋一般。可是，现代社会已经摧毁这种耐心，许多人无法安静地长时间思考一件事情。围棋诞生了新型的赛制：快棋。双方用时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三十秒一着棋，违者判负。这是智力运作速度的竞赛，哪怕得出相同的答案，脑子转得快构成另一个竞赛的标准。我登陆围棋网站下棋，对手时常提议：删除十分钟用时，十秒一着棋如何？我的感觉是，要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进行短跑竞赛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