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默尔索的年轻人在阿尔及尔过着庸庸碌碌、平淡无奇的单身生活,他像原始时代的自然人一样,从不主动做出选择,或者改变什么。面对女朋友结婚、开始新生活的建议,他并没有拒绝,但如果换作一个处于同样处境的别的女人,他说他也会答应;就像面对老板委派他去巴黎拓展公司业务的计划,他漠然以对,觉得生活永远无法改变,在哪里都一样;甚至,母亲的去世和葬礼也只是带来身体的疲惫,让他更想恢复平素的生活。只是在葬礼之后的两周内,他毫无意识地卷入了邻居的情感纠葛;事情极其偶然,一个阿拉伯人死在他的枪下,他成了杀人犯。最终,他被判死刑,不过不是因为杀人,而是因为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过。
这是加缪的小说《局外人》讲述的故事,不乏荒诞的意味。萨特告诉我们,《局外人》还有一个“姊妹篇”,即哲理散文《西西弗的神话》;前者传达的是荒诞的感觉,后者阐明的是荒诞的概念。二者的深层关联突出展现在关于“玻璃隔墙”的比喻上:“在玻璃隔墙内有一个人在打电话,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却看见他毫无意义的动作,我们禁不住会想他为什么活着”。这段话描述了一个经由“观看”而产生荒诞感的场景:透过那道除了声音什么都没有挡住的玻璃隔墙,我们看到一个人一手拿着话筒一手上下比划,身体时不时晃动两下,皮鞋的根部奇怪地蹭着地面;仿佛突然被拉到生活之外,我们感到了某种突如其来的疏离和厌烦。就像一个人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吃饭、恋爱、看电影,然后睡觉,但有一天在地铁上发呆时看着周围的人们,忽然禁不住问自己“人为什么活着”,加缪说,“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这是荒诞的最初信号”。萨特直接而精当地指出,在小说《局外人》中,默尔索就是那道透明的玻璃隔墙,墙外面是我们读者,墙里面便是那些在默尔索生活中出现的人。对萨特来说,这是《局外人》最根本的写作风格和叙事手法:整部小说是以默尔索第一人称的“自述”来展开的,但这个“自述”的奥秘就在于它像一道意义的过滤机制,横在读者与文本的人物之间。因而,这也是一个经由“观看”而产生荒诞感的故事,它需要读者的参与来完成,就像看着玻璃隔墙内打电话的人会产生疏离一样,读者对文本内世界的观看最终会成为对自身的观看。
不过,这带来一个异乎寻常的结果:在围绕《局外人》而产生的包含读者在内的“整体文本”中,作为故事主角的默尔索尽管不可或缺,却似乎变得不重要了。法国文学批评家热拉内·热奈特在界定此手法时感到了这一困难,因而采用了一个充满张力的名称,即“外聚焦的同故事叙述”,也就是说,读者既会因为文本的第一人称处于默尔索的意识内部,同时又会因为他毫无个性而处于其意识外部。事实上,如果按这一视角进一步观察,我们会发现一个更为奇怪的文本现象:虽然默尔索是小说的主角,故事中对他之外的场景和人物的叙述却远远多于对他本人的叙述,在内容上,主角反而成了配角。但是,严格地说,这并不小说本身的失衡,而是由于“仅仅”关注叙事手法所带来的失衡。当我们说主角成了配角时,我们可能忘记了这些表面上占据文本绝大部分篇幅的内容其实都是由“配角”默尔索呈现出来的,而我们之所以觉得没有看到他对自身主观状态的叙述,是因为他全部的主观状态,他整个的人早已渗透这些场景和人物中,甚至可以说,那个世界就是他本身。看上去,他的叙述仿佛是一种去除意义维度的“拍照”,但这种照本抄录的“客观镜头”在根本上并不是“客观的”,而是其人生态度和价值倾向的反映。在这个意义上,萨特所说的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观看”仅仅是结果,它的前提恰恰是默尔索对周围世界之间的“观看”。默尔索不仅是一道玻璃隔墙,更是那个站在这道玻璃隔墙外面的观看者。
这样,让我们回到默尔索,回到他对周围世界的观看,回到这一观看所凸显的精神结构和生命状态。事实上,萨特对加缪写作手法的分析已经触及这一点。在他看来,这本小说的“每句话都是一个‘现在’,不过不是那种不确定的、有扩散性的、多少延伸到后面那个现在上去的现在。句子干净利落,没有瑕疵,自我封闭;它与下一句之间隔着一片虚无,犹如在笛卡尔那里瞬间与下一个瞬间之间彼此隔开。在每句话和下一句话之间世界死过去又活过来……一句话就好比一座岛屿;我们是从句子到句子,从虚无到虚无跳跃着前进”。哪怕是稍稍阅读《局外人》的某个章节或段落,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萨特说得多么精彩!这的确是加缪在写作上的突破,但更重要的是,每个句子都是默尔索说出的,它们之间的结构恰恰是他精神结构的反映:他的生命像原子一样散落开来,而他只活在每一个不同的“现在”;我们需要思考,这对一个人的道德意识及其基础——“自我”意味着什么。在西蒙(Simon)看来,这意味着默尔索身上没有现代自我结构所要求的“内在统一性”(identify),这是整个现代法律机制追究“责任”、确定罪责的基础,因而默尔索的死刑在道德上是必然的。默尔索对社会道德的“无动于衷”(indifferent)和法庭舆论对他的道德厌恶证实了西蒙的判断,但这等于完全忽视了默尔索身上的荒诞感对现代道德意识的价值,而加缪对荒诞感与荒诞哲学的论述正是为了应对理性自我的碎片化而展现的新路。从根本上说,一方面,上述意义的“自我缺失”是荒诞感所导致的人性结果,另一方面,荒诞哲学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了克服这一结果所包含的道德虚无主义,以荒诞来成就新的“道德个体”。
从缺失自我的非道德状态到新的
道德个体,从荒诞感到虚无再到超越虚无的荒诞哲学,这并不是只有到了《鼠疫》和《反抗者》等“反抗系列”才完成的上升,而是在“荒诞系列”的第一部作品《局外人》中就已经展露出来。《局外人》中叙述视角的复调结构集中呈现了这一上升运动的变化过程。上文已经提及,它的叙述结构非常奇特,全文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展现默尔索入狱前两周内的日常生活,从母亲去世直到在海滩上开枪杀死一个阿拉伯人,第二部分则是他在监牢中的生活,从初审、庭审到判决死刑。一方面,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每一小节都仿佛是默尔索写的日记,另一方面, 它又不像一般的日记,因为在一件事的叙述之后时常出现反思性的评论。比如在默尔索叙述了守灵室老人们的啧啧声和无动于衷之后,紧接着是这样的评论:“但我现在觉得,这是一种错误的感觉”。这个在每篇“日记”中都出现过的“现在”指向同一个时间,亦即默尔索被判决死刑之后。这意味着这一文本不是日记,而是默尔索在死前的重新叙述和回忆。既然是回忆,就包含了“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两种视角之间的对照和变化;而最为核心的变化是:在上部的日常生活中两种视角几乎是同步和合一的,而从下部的审判开始则逐步分离,并在最后的“哲学”反抗和对死刑的期待中再次合一。这并不仅仅是一种写作手法,更重要的是,这一变化展现了“叙述自我”对“经验自我”的驯化、收拢和吸纳,也即是说,默尔索在直面死刑时如何由“向死而生”意识到过去对自身的意义,进而经验到自由的全新涵义及其道德指向。
按照上述线索,本文打算深入《局外人》的文本内部,从现代人的自由本质入手,具体考察默尔索如何从反社会道德的状态上升为一种新的道德个体。在自我的意义上,这一过程可以描述为从无意识的“点状自我”过渡到自由决断的自我;而在道德情感的意义上,则是从“无动于衷”(indifferent)的漠然过渡到以荒诞感为基础的友爱(love)。进而展现无论是荒诞感还是荒诞哲学,加缪关注的最终指向都不是荒诞本身,而是现代个体如何在荒诞处境中“跃身而出”,成就一种既保留自由又超越虚无主义的道德。最后,结合福柯对“危险个人”的论述,重新回到对现代道德意识之基础——自由——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