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最深的,细想起来,许多白皙的,鲜艳的,放肆的或者柔美的,这些在生活中处处可绽开的笑,都未曾留下固定的印象。倒是我刚从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在钻井队实习期间,一张满脸泥浆的笑脸对我的触动至今难以忘记。
已经三十多年了,具体名字已想不起来,因为一个月后我去了别的单位。只记得他是我的班长,还有那天他的笑。
只要在石油钻探行业工作过的人都知道,起钻这种工况容易引起井喷。
我还是去找那张笑脸吧。
从哪儿开始呢?当时我背着旅行包和吉它,下车后先去队部报到,领劳保用品,铺床,睡觉,然后起床吃饭上班。对了,这是几天后一个春日的上午,蓝天白云,阳光暖融融的柔软,脸侧的微风,是几只北归的飞燕用翅膀扇出来的。
两名工人分别站在转盘的两侧,说笑着。我因为对这些工作还不熟悉,站在钻台边。班长抬头看着井架上二十多米高的二层台,他的牙齿很白,总使我想起那些做牙膏广告的人。阳光从他的右上方照进他眯缝着的眼里,使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我也跟着抬头去看。二层台上的井架工打开吊卡,用缆绳把钻杆拉到怀里,再推进槽内,动作轻柔利索。
我沉浸在一种愉悦感中。这种愉悦一是初来咋到的新鲜,再是由这个高大的机器所带来的一种力量和充实感。
这个时候,从井口忽地窜起一股黑褐色的泥浆,这股泥浆液柱与转盘上的一名工人并肩站了一秒钟,一头扎进他怀里。他躲闪不及,转身朝后让,衣服的前胸和裤子往下淌着泥浆。
紧接着,又一股泥浆从井口窜起,这一次窜起有十多米高。
泥浆在阳光下周身闪烁油一般的光泽,翻滚着发出咕噜咕噜粘稠的声音,几乎要触到正在下降着的吊卡。然后向西周扩散开,如一张大伞落下来,遮住了半个钻台的阳光。
这张黑褐色的伞在离钻台面将近一米时,班长按住了刹把,一声长长的喇叭不安的鸣叫,把正在生活区坐着晒太阳的队长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步跨到钻台上。
许多人立刻开始跑动,没人理我,所以我一直站在原地。
泥浆和灰白的气体从井口大股大股冲起来,冲到四十多米高的天车上,从阳光被冲开的缝隙间落下来。气流的呼呼声很大,我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心里有些胆怯。耳膜被震得微痛,听不清队长和满身往下淌着泥浆的班长在喊些什么。
班长的脸已是黑褐色,涂满泥浆。他依然笑着说话,很白的牙齿,比刚才更白。
钻台震动了一下,井口的泥浆不再喷出,整个世界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平静持续的时间很短。在这极短的平静里,班长用满是泥浆的手套在脸上抹了一把。除了他的两只眼睛,甚至看不清他身体的轮廓,整个钻台此时都是黑褐色,钻台周围十几米的范围也全是黑褐色,钻台上的几个人也是黑褐色,好像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不可捉摸的日食现象,周围黯淡下来。或者是哪个脾气甚大的画家,在他的画布中间气呼呼泼了一层黑褐色颜料。
我抬头往天上看,蓝天白云,太阳仍暖融融的挂在原处。哪有什么日食,只看见井架工正顺着一根绳索向右前方缓慢降落。
很快,从钻杆中间冲起一股泥浆,直冲向天,散开,洒落到更远的地方。
钻台又震动了一下,泥浆和气体从钻杆内外一起冲出,呼呼声更加猛烈,耳膜的疼痛感加剧。
班长把刹把交给队长,滑车放下来,井架工已经跟在班长的身后。他们四个推动滑车下部的吊卡,去扣放在钻台边的一根钻杆。
喷势依然猛烈,撩起他们的衣服,抽打他们的身体,似乎为他们的不予理睬而恼火。
第一次没有推到位,吊卡往回荡时,井架工一屁股坐在吊卡前面,被吊卡推着滑了两米多,他摘掉泥浆眼镜,塞进上衣口袋。队长把吊卡放的更低一点,我听不到他们是否在喊一二三,他们四人把吊卡扣在钻杆上的同时,滑车摇晃着往上升。班长连滚带爬蹭到猫头机跟前,把脚下一团棕绳迅速抖开,棕绳上的泥浆四处飞溅。
就是这个时间,我看着这张笑脸。
一个通身黑褐,披挂流淌着泥浆的班长冲我笑了笑。的确是在笑,他的牙齿竟也是黑褐色,使得眼睛格外的亮。
我想起泥塑,以及陕西临潼的秦俑,他们却没有这样的笑,与历史一般厚重,翻阅艰难。
一个泥人闪着明亮而生动的双眼,他的笑脸就这样塑成了,自信,阔达。
这件泥塑作品有着视觉和心灵的双重冲击,简单,隽永,一件珍品。
世间所有的胆怯都没有了。
此时,我已分不清他们几个人谁是谁了。
一个黑褐色的影子去推大钳时滑倒了,他几乎是爬到跟前,扶着大钳站起来,推着大钳往前走的时候又滑倒了。井口两个影子抓住大钳,扣合在钻杆上,钳尾推过去。班长迅速拉紧绕在旋转猫头机上的棕绳,一下一下拉。
第一下,拉钳尾的影子滑倒了,泥浆和气体从他的两腿间冲上来,他左手捂着脸的位置爬起来。
第二下,推大钳的影子滑倒了,他在钻台上翻了一个身,吐出一团黑褐色的泥浆。
第三下,又一个影子补上去推大钳------
班长在猫头机上绕了四道棕绳,大钳不动,他用力拽了几下,大钳啪的一声脱开钻杆,穿过影子向他悠过来,他向后闪身躲避,大钳撞在猫头机上。
队长把滑车提了两米高,钻台再次震动了一下。
所有的喧闹似乎都随着这个震动瞬间被关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的耳朵内部发出嗡嗡的鸣响。
这一刻,我有种感觉,仿佛在这一刻之前所经历的一切,瞬间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或者根本未曾经历过。似乎就在这一刻,我刚从别处被空投到我所站立的这个位置,看见一堆黑褐色的泥塑人正在相互推肩膀,庆祝胜利。
梦一般模糊,又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