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我住院做了胸腔镜手术,切除肺结节。
结节是去年体检发现的,手术决定是我自己做的,我只是在术前一周告诉了我妈,通知她到时候来签字。
我想我那通电话打得十分冷漠,
我告诉她我已经选好了医院、医生,做了手术决定,定了手术日期,请她不要擅自提前来北京找我
,以免增加我的焦虑情绪。中途妈妈的情绪也小小崩溃过一两次,但在我更冷漠决绝的反应下,她还是忍住了冲动,没有提前来。
在我住院的第二天下午,母亲独自来到病房,然后就要去做术前谈话,她充满了焦虑,搞得我也十分烦躁。事后想想,她确实需要很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不过马上上手术台的我却顾不上她的心情。
我们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母女。
我是一个图书编辑,那阵子在做一本名叫《我叫露西·巴顿》的书,讲的恰好也是一段母女在病床前的故事。同事知道我要请假做手术,还调侃说道:你仿佛露西·巴顿一样,真巧。我那时心想,我可不像露西那么矫情。
多年未见的妈妈突然出现在我的病房,
唤我的小名,“露露”。
我们两个都有点别扭。
我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是二三月份,那时候我还不太能理解露西。
露西不理解为什么妈妈不能说出“我爱你”这句话,
而我不理解为什么妈妈要一直不断对我说这句话。
和同事吐槽我妈像露西·巴顿
现在我可能懂了一丁点,也许是那时的露西婚姻已经出现了问题,她太需要亲人的爱来证明自己,而我现在自己一个人生活很愉快,所以我太需要从母亲的爱中跳出来,多找到点空气好好呼吸。
露西希望妈妈能爱自己,而我希望妈妈更爱她自己。
我曾觉得露西万分矫情,怎么会有这么多心理活动?后来经历了住院、手术、术后康复,准备这本书印刷、上市,这本书中无数个细节击中了我,在无数个意想不到的时刻——
和朋友们在群里汇报手术进度
因为我年轻,病情较轻,所以我的手术排到了晚上9点多,前一台手术还在收尾,我提前被推到了手术间门外等候。
医院的手术层仿佛一间大学校,进了门之后里面是一格一格的手术间,在走廊就可以听见手术室里的动静。我被停放在走廊,非常冷,早上就扎了的定位穿刺针,插在肋骨侧,非常难受,加上从前一天晚饭后我就禁食禁水了,我迫不及待想要被麻醉,结束这一切。
右边的手术间应该已经到了术后麻醉唤醒的阶段,两个医生非常大声地在叫那位病人醒醒,估摸叫了十多分钟,声音真的非常大,那个病人也睡得非常死。以至于那声音在我听来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左边的手术间就是我的手术间,上一台手术的医生在做消杀,他们彼此聊着自己是几点来的,已经在这里一整天了,真想喝瓶冰可乐,他们在打赌,今天该谁买可乐了。
我死盯着墙壁上的钟表,我被放在走廊有50分钟之久。我竟然在这时想到了露西。
她也曾独自被护士留在走廊里很久很久,露西那时一定和我一样绝望无助。或许是因为医院的冷白色灯光,或许是我已经脱光了衣服只盖了一条被单,我不停打寒颤。但是还好,我脑子里还有露西,
我很难在现实中找到一个理解我那时无助心情的人,但是在这种时刻,竟然是露西在陪我。
入院第一天,还精神抖擞躺在床上看书
住院的时候,我年龄最小,护工、护士、一同排队做术前检查的叔叔阿姨都叫我“小姑娘”。术前大家都很紧张,交流着病情,术后我们扶着助行器在走廊锻炼,路线交汇时,我们会冲对方笑一下。大家都穿着胖大的病号服、防血栓的棕色袜子,蓬头垢面,提着引流瓶,一步一步挪动。每天早上5点起床,晚上9点睡觉,睡不着的人可以要一片安眠药。早上6点,主治医师会出现在病房。他会对我说:“小姑娘,还不如隔壁床阿姨呢,她都自己下床上厕所了呢。”我很喜欢我的主治医师,他是我自己选的医生。我从问诊的三家医院的三位医生中选中了他,因为他是看门诊最晚下班的那一个,整个大厅都没人了,只有他的病人还在等待,不过我不急的,我很怕面对的。
双手都扎了针之后就动弹不得了
露西也喜欢她的医生,但她用的字眼是“爱”。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爱我的主治医师,但是他救了我的命,这是真的,我爱他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露西出院后有一次回医院复查,她和在门口候诊的另一位女士为了见自己的主治医师都认真穿戴打扮了一番,直到我术后半个月第一次复查的时候,我也下意识认真穿戴了一番,站在诊室门前,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病人都希望出现在主治医师面前的自己是干净体面的
,毕竟在医院的那一周,除了入院第一天人是干净利索的,其他时间都是疼痛、萎靡、蓬头垢面的。所以当然希望医生能看到精神焕发的自己。
再比如,露西回家过感恩节的时候,做的噩梦是自己会永远留在这个小镇,留在这个家,无法脱身。以至于她无数次看着城市街道上的行人暗自庆幸,而庆幸的不外乎自己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而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总在双层公交车上,在过街天桥上,在马路边,无数次庆幸自己现在在这里。
我翻看相册,想找到几张住院时留下的照片,才发现都是术前拍的,术后身体太过疼痛,还要应付母亲乱七八糟的照顾,连照片都没留两张。我也没写什么东西去留住这段记忆,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疼痛连带着记忆也是疼痛的,所以不愿意写、没办法写,还是我不愿面对和母亲在病房相处的那一周。
我记得我会站着,从窗口眺望底下的人行道,注视那些与我同龄的年轻姑娘,身着春装,在午休时间外出;我能看见她们交谈时转动的脑袋,她们的上衣在微风中翻飞。我寻思,等我出院后,走过这段人行道时,我永远都会为自己可以是人群中的一员而感恩。
庆幸,是一种令人感激的情绪。就像我现在,庆幸自己做了手术,庆幸自己恢复得不错,庆幸自己现在就在这里,生活很开心,
庆幸多亏了这本书,我不得不记下这段经历。
哪怕回忆这段经历还是非常痛苦的,
现实生活中,不会有谁因为一本书就能重塑自己的母女关系
,哪怕是这本书的编辑、译者,甚至作者,糟糕的亲子关系绝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日积月累的伤害和痛苦造成的,“那份痛会陪伴我们终生,其中包含的渴望如此巨大,让人哭都哭不出来。在每一次心跳的搏动中,我们抓着那份痛不放,就是不放: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这是我的。”